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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之上,多是青年才俊,年轻的学子齐聚京中,静候科考。他们或穷困,或无忧,或来凑个趣儿,三三两两聚集在酒楼、茶馆、路边小摊前,一两碟花生蚕豆,一两壶清酒,一两万面饺,便能侃侃而谈,继而称兄道弟。

还是那个面摊,还是那位老板。宁安看到老板,心中微微感念。原是记忆中一晃而过的人,却因相见时正是她人生快意之时,再见时亦是她人生畅快少人可比之时而生了一丝亲切。

“呦,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们没想到老板竟然还记得他们,看出他们的惊诧,老板笑道,“这位爷生的凶,看过一眼便难忘了。”那种凶,并非面目可憎,而是身上的气势。

面摊老板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同他们聊着,宁安浅笑,“我夫君少年时便上了战场,惹了一身凶戾。”

苗苗为父亲抱不平,“爹爹才不凶,爹爹最疼我们了。”

老板哈哈大笑,“好孩子,这么小便知道护着父亲了。”他连说几个好孩子,便又转身去了灶台后,利落的切面,下面。

宁王也欢喜,平日里他虽然也会抽空陪他们,但倒底公务繁忙,不能常常陪伴,后又因他每日拉着他们练字、学骑射,对他生了畏惧与不满。他一面做严父,一面又怕孩子不与他亲近。如今听儿子如此袒护他,自然是欣喜。抱起便亲了两下,“好儿子,明日不练字了,爹爹带你们去挖竹笋。”

宁安不赞成,暗暗白了他一眼,“该练字还是要练字。”

禾苗自己拿着勺子吃饭,他们从小吃饭就不让人愁,一口接着一口,吃饱了自己便不吃了。

隔壁桌坐着四个学子模样的人,一边吃一边论策。

“摄政王推崇新政,提出十项改革主张,本质是好的。不过略微心急。要知道,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以往长期安定局面中积累弊病,非一朝一夕所能革除。”

听到这几个字,宁王与宁安一同看向旁边的桌子。便是抓着饺子吃的禾苗,都抬起了头,迷蒙的看了看爹娘。他们知道,摄政王是爹爹,宁王也是爹爹,娘是王妃。

“……摄政王求治心切,又何尝不是为了集权呢?”

同桌的学子道,“大庭广众之下,莫要口无遮拦。”

发表见解的学子衣着普通,却带着倨傲。他对同僚的劝诫不屑一顾,反而又扬高了声音。“说了又如何,难不成摄政王还在这个面摊上不成。”

宁安看着宁王咧嘴笑,摄政王还真就在这个面摊上。

宁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看向那人笑问,“你所言不无道理,摄政王改革之事我也有耳闻,听闻这十项改革主张早就列出了,不过最近才开始付诸实施。”

学子坐着对宁王作揖,“在下雍州学子褚齐湘。”

宁王回礼,“我姓宁,单字肃。这是我夫人与儿女。”简单介绍完自己后,他便问,“听你的意思,可是觉得这十项主张不好?”改革必定会侵占破坏一些人的利益,可若不改革,不讲一些人的利益分给百姓,这个国家只会越来越暮沉、腐朽。

褚齐湘道,“摄政王选派了一批精明干练的按察使去各路检查官吏善恶,他则坐镇中央,每每得到按察使的折子,便在官员名册上勾掉不称职者的名字。”

“这样不好吗?”宁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将尸位素餐的官员除了名,干才能员才有可能被提拔,官府清廉了,效率自然便提高了。”他看着几位学子,浅笑道,“据我所知,自从开始推行改革,财政、漕运等都有所改善,暮气沉沉的地方也开始有了起色。”

“你只看到摄政王党派纷纷赋诗,赞扬新政,人们围观改革诏令,交口称赞。却未曾看到太子一党,权势官僚的势力被一一削去,没看到他们的恨之入骨。”

“太子贪腐,中饱私囊,权势官僚对改革恨之入骨,不过是因为改革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褚齐湘露出一抹不赞同,“太子中饱私囊,便是为了结交朋党,如今摄政王屡屡打击太子一党,难道便不是为了结交朋党,集权于自己之手吗?”

宁王看着他,呵呵一笑,“你乃太子一党?”

褚齐湘摇头,“非也。”只是觉得摄政王如此大刀阔斧,便是一心为国,也难免惹的人心疑。“我不否认摄政王推行的改革利于百姓,只是天高皇帝远,他所谓的改革,到了地方,又能实施多少呢?”京中的大官门阀他一时动不了,便是动了别处的小鱼小虾又能如何?不过只是饮鸩止渴。“反倒是太子,一直中规中矩,按着皇上的成例遵循。”他皱眉,“听闻贪腐、中饱私囊是因他受了姨娘蒙蔽。”

劝诫他少言的学子道,“若真是如此,太子的耳根子倒是有些软了。”为君者,如何能听旁人言无自己的判断,如何能带着懦弱。

褚齐湘反驳,“摄政王倒是耳根子不软,亦不软弱,可杀伐太过果断,倒显得残暴不近人情了。”

宁王似笑非笑,“你以为何为人情?”

褚齐湘道,“我入京两月,这两月中,不少官员被问责,斩首,摄政王一笔勾掉人名很容易,但这一笔之下可要使他一家人痛器啊。”

宁王勾着冷淡的笑,“一家人哭总比日后一路人哭要好吧。”难道他们都是只能享福,不能受责之人吗?当时贪腐之时,借由太子打压与他交好的世家家族时,怎么就不怕了。那一箱箱的珠宝、金银惹人惊叹,一户官员家中抄出的金银古董,做全国一年的军饷尚有余。只因为他们的家人哭一哭,所有的一切过错、罪责便可抵消吗?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褚齐湘回视他,“我以为,应该查问他贪腐,陷害旁人背后的根源再做决断,而不是直接判抄家斩首。”法不外乎人情。“摄政王如此大刀阔斧,只怕引来反效果,不如从长计议,缓缓徐之。”

宁王点点头,“你以为摄政王应当如何?”

褚齐湘微微扬了扬下巴,干脆利落道,“破门阀,收封地。”

“刘邦建立汉朝后,推行‘郡国并行制’,除了皇帝直属的‘王畿’以外,将其他的领地分封给各个兄弟成为诸侯王;而刘邦驾崩后,吕后家族发动‘诸吕之乱’,虽被平定,但为后来的‘七国之乱’引起祸根。唐朝立国后,几次大型政变如玄武门之变、唐隆之变等,亦多是由诸王拥兵所发动的……”军队的控制权,土地的控制权,一定要掌握在朝廷才可,如此才能避免地方势力坐大,尾大不掉。

“所谓集权,破门阀,收封地也不过是怕诸侯做大发难,可这并不适合地广人稀之处。” 朝廷再是集权,也难治理偏远地区,有王侯驻扎治理,手握一小部分驻军,比朝廷派官员去会好的多。“正所谓鞭长莫及。”

宁安一边给两个孩子擦手,一边听着他们论朝政。她听得出来,褚姓学子读的书很多,也钻研过历朝历代政权,只是书未读透。他想要论历朝得失,又想有自己的观点,如此以来,倒是解释不清,言语矛盾了。

她继续听着他们驳论,旁边有一桌的学子听了许久,忍不住插嘴道,“你说你并非太子一党,为何句句为太子辩驳,斥摄政王新政改革不妥?”

他站起,对着面摊上的人一拜,“在下齐鲁杨浩。”

不知不觉间,面摊便围了许多人,学子们将面摊围住,或坐或站听着他们驳论,并适时插入几句自己的见解。

杨浩道,“学生以为,罪不可赦,必要时,可祸连家人。”朝臣贪腐一事,与刑狱案件,需分开论。“贪了便是贪了,心不正,存贪念,无可辩驳,没有理由。”

先秦《法律问答》《仓律》均有载:犯罪的构成,要区分有无犯罪意识,区分故意与过失,共犯加重处罚,自出减刑,诬告反坐。“一问有无犯罪意识,贪赃枉法,以百姓财产充私,如何不存犯罪之意?二问故意过失,中饱私囊如何能是过失?三问是否自出,仗着朝中为重,依傍世家大族,便目中无人,不思悔改,便该重判。”他缓缓道,“你怜贪官家人,可他们享了钱权,任有边塞将领忍饥挨饿,任有军饷缺乏,不顾国家存亡,百姓生死,便可怜,也是哭自己没了好日子,而非真心悔过认错。”他一字一句道,“学生以为,摄政王所行政事,并无错漏。”法家认为法可以禁奸止暴,商鞅曾强调“禁奸止过,莫若重刑。”韩非子也曾提过“轻刑伤民,重刑爱民”“峭其法而严其刑”。

宁王看着他笑问,“《汉书》有载,先秦统治者将重刑理论斥诸实践,导致用刑残酷、刑法滥用,最终致使秦灭亡。”乱世用重法,他们如今国泰民安,若是用了重法,反倒是不妥。

杨浩道,“我晓得。”他咧唇一笑,唇边一抹浅浅的酒窝,“摄政王对贪腐之人用重刑,株连他们家人,是为了震慑朝臣。贪腐之风,不可吹,必须在源头扼断。”

宁王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是今年参加科考的?”

杨浩点头,宁王又问,“若是中了,你想去为何官?”

杨浩毫不犹豫,“刑狱。”

他笑着抬手,乔稽从他身后递来一本书。宁王拿过,递给杨浩。“这是我前些年无事编撰的策论汇本,上面有我写下的注释,你拿去看看吧。”说罢,也不等杨浩反应,便揽着宁安,牵着儿女离开了。

一家四口泡在温泉中,宁安问他,“你觉得名杨浩的学子不错?”

宁王点头,“对刑狱颇有见解。”朝臣这几个月,被他斩了不少,刑部、大理寺不少空缺,也该进些新人了。“后日贡院考试,我会去监考。”第一次不发试题,置白板,由史太师与他现场出题;第二场、第三场亦如此。“考生拿空白试题,誊抄试题,而后答。”

宁安原想问他要出什么题目,后一想,青儿也好参加科考,她问了不好。宁王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便是告诉了青儿也无妨。”

宁安忙阻止,“不行。”科考之事,事关朝廷、国家,怎能徇私。

宁王从水中捞起她的手,细细把玩。“青儿考不上。”先不说今年的学子们卧虎藏龙,多是学识见识满溢之人,便是今年的考题,便比往年难的多。“史太师虽是史氏一门之人,在科考之上,却是公允的。”不仅公允,还会认真谨慎,拿出全部学识出题。

“考不上便考不上。”宁安无所谓,“他年纪小,我也不想让他这么早入朝为官。”

禾禾喜水,苗苗不喜。宁王一手拉着女儿不让他游远了,一面又安抚的摸了摸儿子的小脸。“汪侍郎给我递了拜帖。”

“嗯?”热气蒸腾,宁安的脑子一瞬间有些迷蒙。

“也不知为了汪青蔓还是什么,我允了。”汪青蔓中毒多日,还未身亡,显然他们谁人手中有解药。那些毒,可是他花了大笔的银子,广搜天下名医,从宫中祭坛留下的物件中提取的。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是汪青蔓将她的小王妃推到冰窖里的。她看到他后露出一抹惊慌,可很快镇定下来了,一直试图哄骗他离开。她没想到他也会跟着跳下去,在他跳下去之后,她竟然关上了冰窖门,意图冻死他们。

她入府之后,也是常常试探。他与她虚与逶迤多年,忍着恶心哄着她,想要从她口中套出话来,却不想她口风竟然如此严密。

如今想起来,还是觉得胃中泛酸。

想要害他的人,想要害他王妃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宁王抱着宁安,“算算时间,你又该病了。”每每四季交替,总会病上一场。以前觉得是身子弱,受不了换季,后来寻了天下间名医,有一个擅长调配毒药的大夫说,或许并非因为换季气候变化,而是体内的余毒三个月复发一次。

余毒不清,总归是让人不放心。

宁安有些气闷,每次都是高热,浑身酸疼,意识迷糊,惹人忧心。若是遇上癸水,更是又冷又热,眩晕呕吐,胃中拧着疼。但她还是笑笑道,“总是这样,我也习惯了。”

宁王爱怜的亲了亲她的脸颊,“我倒是宁愿你呼痛喊疼。”这样不哭不闹,乖乖承受的模样,太让人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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