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谢悄当着全上海市民的面向许家提出,由许封斋牵头,把制度推广到各行各业的建议,许管家以无法做主,回去禀报为由拖延,如今谢悄的事情都快办成了,许家却还没有回应,不免令人生出困惑。
同样的困惑也属于许家的族人。自家这位家主最是乐善好施,这顺水推舟之举,怎么就一直按着不放呢?
但是没有人敢开口。
此刻,许家大宅那间专属于许封斋的书房内落针可闻。就连呼吸声都降低了频率。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地面,注意力却都停留在,正前方太师椅上那个清瘦的灰发老者身上。他穿着一身黑棕色长袍,外套着一件黑色的马褂,后脑勺那根长辫子被梳地一丝不苟,垂落在他的背后,随着他的身体微微晃动。
若是宋云矜看到他,第一眼一定会把他误认为是苏老爷子,但也只是一眼,她就会从对方悬挂的唐时玉佩、精明的目光认出,此人正是那个常常跟在自己外祖父身后的老头,那时候,他还不是沪上有名的许大善人,只是一个做生意的商人,名叫许封斋。
自从取代了苏老爷子,许封斋的地位扶摇直上,到如今,已是不允许低他一等的人直盯着自己。
杯中的茶水少了一半,许封斋终于将之放下,开口道:“英国领事馆门口的那场戏,老夫已经清楚是什么缘故,你们呢?”
今日聚集在许封斋书房内的,除了他的兄弟之外,就是他的左膀右臂。身为家主,他不喜欢说,只喜欢问。
室内之人也早就习惯许封斋的方式,他一下令,便有晚辈先开口。
“是谢家的内斗,谢悄给严春华下了连环套,令严春华步步深陷,而不自知。”
“这期间也是有英国人帮忙,若不然,谢悄一个没有根基的外来者如何能扳倒已经在上海守了几十年的严春华?”
“严春华到底是一介妇孺,怎比得上从小就被谢老爷子手把手教导的谢悄?”
……
许封斋依旧听着,却没有做声,心中不由叹息,许家这些晚辈竟然没有一个能有谢悄的能耐。唯一一个脑子灵的许暮生,偏偏醉心于医学,不论怎么劝,怎么骂,都不肯接手家业。
待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差不多了,许封斋缓缓开口,却是叹了口气。
大家的心不由地又是一紧,这是要开始点名了。
果不其然,许封斋的目光在场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努力缩着脖子的许长仁身上:“老四,你在绣苑和冉明姬往来过,说说你的看法?”
许长仁没想到自己已经想办法隐藏自己的身体,还是被许封斋一眼看中,有些无奈道:“那冉明姬就是个长得好看,又有点小聪明的女人,要不然也不会搞什么新制度,成为众矢之的,之前我还想让她赔偿损失,被她拒绝,这个女人有的是钱……”
“闭嘴。”
许长仁立刻闭上嘴,又缩回自己的角落里,心中已经暗暗给宋云矜记了一笔,回头就想办法讨要回来。
许封斋的脸色阴沉沉的,没有出声。
“家主,我以为这件事中,冉明姬不过是谢悄的一颗棋子,而谢悄也只是英国人的棋子。英国人早就对依仗日本人的谢家不满,所以才帮着谢悄打败严春华。”出声的是族中的一名晚辈,叫许宪,他本是许家旁支,因为聪明,被许封斋发现,几经努力,终于能进入许封斋的书房议事。
“说对了一部分。”许封斋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缓缓道,“英国人不想和日本人合作了,自然就不需要给对方面子。”
“您的意思是,这军营不是谢家炸的,而是日本人?”许家老二经次一点,倒是想明白了许多,“也是,三四百个人的军队,怎么可能被严春华那个老太婆一把子炸了。”
“那谢悄手中那五千多的私兵……”
发问的人还没问完,就被许宪打断:“严春华提供的照片和书信等证据,都被确认是假的,这分明是谢悄为了让严春华站到台前,与他对擂而设下的圈套,想想看,严春华如果没有这些证据,她敢出现吗?”
许宪能想到这一点,许封斋颇为满意,他接着提问:“再说说,谢悄的那个提议。”
“一开始,我以为谢悄是因为许管家压了他一头,故意给我们的难题,再仔细想想,便觉得他其心可诛!”许宪道,“绣织局的制度,对我们而言有害无益,其他商户必然也心中有数,他竟然让家主您牵头推广,这不是把你推到商户的对立面么?您若是起这个头,他们一定会对你心怀不满。”
当时绣织局颁布新制度时,许封斋是反对的,但他没有出声,一来会影响到他辛苦多年博来的名声,二来是因为他笃定了会有一群利益被损的人反对。
结果他没有动,事情却闹成了如今的地步。
而今天让他们过来,就是商讨一下如何应对牵头一事,这才有了他的第一个提问。
“谢悄可真是太狡诈了,这不是把家主您架在火上烤吗!”一名晚辈立刻惊道,“我们可不能中了圈套。”
“要是拒绝了,那许家从前所做的那些,只怕也会因此大打折扣……”有人担心道,“百姓们现在就等着家主出面给个交代了……”
“难道真的要捏着鼻子认了?”另一人反驳道,“我觉得咱们不能当这个众矢之的!必须拒绝!”
“那百姓们会作何感想?拒绝了只怕会失去民心!”
……
接受与拒绝的双方起了争执,但是因为许封斋的缘故,倒也没有剑拔弩张。
许封斋从鼻腔里发出一道声音,立刻将他们的话止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其实绣织局制度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时,他就发现这件事恐怕避无可避,就起了牵头推进的心思。同意推进是一回事,如何推进又是一回事,而这“如何”之举,就捏在了牵头人的手上,他本想等此事再闹得大一点再出声,没曾想却被谢悄抢先一步开口。
主动去做和被人建议去做意义是不同的。前者占了主动性,可以制定规则;后者因为被动,免不了给人不情愿的错觉,行动时也会束手束脚,仿佛做的一切都是遵从于提议人,总有矮人一截的错觉。
许家老三不由地问道:“大哥,那这是接受还是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