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卫生纸,擦掉眼角的泪水,继续说:“你觉得你每次都会那么幸运,遇到……遇到不会伤害你的人吗?”
他是真的心疼这个女人,她今天能变成这个样子,跟他有脱不掉的关系。
江语蔓无奈点头,“是,你说得很对,可那又怎么样?这就是我的命,是我必须承受的苦难。我明天会去医院复诊,也会有人陪我一起,就不劳你费心了。时间不早了,两位请回吧。”
江语蔓站起来,走到入户门口,将门打开。下了逐客令了这是。
夏安予也只能离开,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听到家政阿姨大叫一声“啊!!”
两人同时寻声望去,阿姨站在客厅窗户边,惊恐地盯着地板。
那里有很大一块黑红色的血迹,边缘处有擦过的痕迹,貌似有人尝试清理最后又放弃。夏安予走过去,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一滩风干了的血迹,喃喃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这就是你夏安予不要的孩子!”江语蔓发出心碎而愤恨的声音。
“知道为什么我不擦吗?因为这就是我被迫害的证据,我要时刻提醒自己,杀子之仇不可忘。我就算是病了、残了,我也会为自己讨回公道!”
“天哪……”夏安予跪倒在地,拿手去触摸那一片干涸的血迹,他努力抑制心中的悲愤,不让自己哭出来。
俄而,站起身来,走到江语蔓身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带绳编的银质手链,戴到她的左手腕上。
“这上面有刻字:【我是江语蔓,家住在A市xx路xx公寓1806号,紧急联系人是夏安予,手机号1xxxx】,以后再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就看看这个。”
说完,就赶紧走了出去,不让她看见自己在哭。他痛恨自己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还失去了亲生骨肉。犯错容易,弥补却难,更难的是,想弥补的时候对方根本不给你机会。
第二天,雪停了。
一大早,街道上出现了很多清扫雪水的清洁工。南方城市的雪就是这样,意思意思就完了,跟北方完全不能比。
江语蔓裹上厚厚的羽绒服,出门去打车。刚走出公寓大门,一辆黑色宾利轿车就跟了上来。
“早啊!”语气轻快,像是朋友偶遇。
江语蔓低头往车内望去,看到车内的男人是谁后,直接翻了个白眼继续走。
车子又响起了“嘀嘀”声,车内的男人死皮赖脸地说:“去哪啊?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哇?”
“滚开!”
江语蔓加快脚步朝马路边走去,伸手拦截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一溜烟坐了上去。
夏安予看着远去的车子,扯着嘴角笑了,但还是不放心,一直跟随出租车,看到江语蔓走进A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大门,这才完全放心下来。
今天,她是江语蔓本人。
他欣慰地笑笑,调转车头,往南山森林疗养院开去。
艾丽坐在轮椅上,静静眺望着湖中央的残荷与几只白鹭,几个正在晨跑的病患从她身后路过。
正在出神间,有人在她头上扣了一个什么东西,她顺手摘下来,是一顶大红色毛线帽子。
她回转头,一张帅气又温暖的笑脸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干嘛?”
“送你的。”夏安予笑,“最近怎么样?你的腿。”
“上礼拜开始做复健了,下个月应该就可以不靠支撑独立行走了。”
夏安予在心里算了算时间,觉得没问题。两人密谋了一番那个“计划”后,夏安予推着艾丽去病房探视灿荣。灿荣是尿毒症晚期,除非换肾否则没有别的医治方法,目前也就靠做透析维持着一条命。
夏安予又去问了灿荣的主治医生关于肾源的消息,再安慰了艾丽几句才走。
艾丽在医院门口目送夏安予的车子离开,她摸着头上那顶红色帽子,心里有暖流经过。她也分不清夏安予是因为她腿的事情感到愧疚,还是为了那个“计划”而有意拉近与自己的距离。
艾丽是个爽快人,想不清楚的事情她就不想,也不自我内耗,笑着划着轮椅回院子里去了。
当周的周四下午四点,夏安予准时出现在赫简言的心理咨询室里。
赫简言亲自把一杯水放在夏安予的面前,然后拿着记录薄坐在夏安予对面的椅子上。
“这周过得怎么样?”赫简言露出他的招牌笑容,干净、温暖、充满包容力。
“发生了很多事,有如意的,有不如意的。”夏安予回答。
“能展开说说吗?”
“赫医生,你知道分离性漫游症吗?”
“当然。”
“前几天,我跟我前妻在外面偶然遇到,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我的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对我很热情很主动,还跟我回了家,我们一起过了夜。”夏安予垂着眸,看着地板上的某处,自顾自地说着。赫简言阴沉着脸,在夏安予抬眼看他的瞬间,又恢复到平和的面貌。
“第二天她变回原来的样子,我才知道她患有分离性漫游症。”夏安予深叹一口气,“她这个病跟我有莫大的关系,老实说,我真的非常担心她,很想照顾她,可是,她对我总是拒之于千里之外。”
赫简言认真听着,时不时低头做笔记。
“我担心她一个人住没人照看她,要是又发病跑出去遇到危险怎么办?我就在她住的公寓的客厅悄悄装了监控器……”
赫简言正低着头做笔记,听到这里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幽幽地看向夏安予。这小子竟然敢监视江语蔓的生活。
夏安予没有察觉到赫简言的异常,继续说:“我现在每天时刻盯着监控器,晚上也盯,就怕她又像上次那样突然跑出去了……”
“她要是知道我在她家里装了监控器,肯定要把我揍一顿,可我必须这么做。她现在视我为仇人,不让我照顾她……”他无奈地摇摇头,端起一次性水杯,喝了两口水。
一道寒光闪过赫简言的眼底,他盯着夏安予,心里快速盘算。
“不过,这样也不是办法,”夏安予放下水杯,“我这几天为了盯她,每天累计只睡三个小时。”他叹气,“赫医生,你说这病怎么才能快点好起来呐?”
赫简言放下笔,眉眼和善地看着夏安予,“她去看过医生了吗?”
“去了,我看着她进医院的。”
赫简言的脸僵了一下,上次他陪江语蔓去市第一人民医院,他临时有事耽搁了一下,晚到半小时。得亏他晚到了,不然就要被夏安予撞见了。
他泰然自若地说:“那就好,只要患者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她这个程度的漫游症是能痊愈的。”
“她这个程度?你怎么知道她是哪种程度的?”夏安予疑惑,连他目前都还尚不清楚江语蔓的病情严重度,赫简言又怎会知道?
赫简言愣了一下,随意笑道:“听你上面的描述,头一天晚上发病,第二天早晨就清醒,说明持续时间仅为数小时,由此可以初步判断她的程度不算特别严重。再说了,”他自信从容地继续道:“我曾经接到过患有漫游症的来访者,这方面我有经验。”
夏安予豁然开朗,于是把江语蔓的病情说给了赫简言,问他:“我想知道,作为她的身边人,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她?”
赫简言收束掉脸上温和的笑容,盯视着夏安予的眼睛,良久,才说道:“你觉得,你做那些事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了对方?”
“什么意思?”夏安予不解。
“即便她一再拒绝你,你还是想要去照顾她,甚至不惜监视她的生活,你觉得你做这些最根本的初衷是源自于自己的愧疚感,还是说,你只是希望她的生活能好起来?”
“当然是两者都有。”
“我所看到的是,你很辛苦地在弥补曾经的错误,那些错误造成了你的自恋的损伤,你其实想修补的是这一部分,也就是说,你其实是想消灭内心的愧疚感。假如你真的希望她的生活能好起来,你最应该做的是顺着她的意,远离她。”
赫简言以一位身经百战的资深心理咨询师向夏安予说出这番话,眼神坚定,语气肯定,仿佛他说的是不可置疑的真理。
“你觉得呢?”他以标志性的笑容作为收尾。
咨询室里陷入的静默,只有墙壁上的时钟还在发出声响。夏安予低垂着眼眸,凝视着空气中未知的地方。
他的心陷入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