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璃带着三方分坛坛主步入天香阁见梵心蓠的时候,梵心蓠手中正捏着几枚竹简,她的面色凝重得像是这几枚竹简有千斤重一样,一双修长秀丽的眉死死拧在了一起,甚是纠结。
这竹简的尺寸一看就是私件,并非宫用之物。
“见过公主。”四人一齐向梵心蓠行礼道。
梵心蓠手指揉着眉心,神情微微带着疲惫,她抬起眼来看了她们一眼,便向其中一人开口淡淡道:“池瑶,布藏将军一切都安排妥了么?”
“回公主,将军已经布置了三万骑兵在关外待令,另外他还请出了月氏族的一千五百名勇士,供公主调用。”四人中一名紫衣女子回禀道。
“很好,鬼戎那边有无消息?”梵心蓠又问。
“回公主,鬼戎王已命使者前来,正在阁外候见。”池瑶身边的另一名女子说道。
梵心蓠点头,将竹简置于几上,道:“你们可知这位鬼戎王派使者前来所为何事?”
朱璃闻言微一沉吟便道:“自从鬼戎析支部秦忽侯暴毙之后我得到最多的消息便是新王悄悄派兵潜入凤京寻人,前次会见始终不愿与北国结盟,似是跟北国之间有嫌隙未消,可他们若想攻入大凤,却要借用我们在大凤内部的势力,此次派使者前来,必是要寻求一个折中的办法,以求从中获利。”
梵心蓠听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便道:“你说得不错,可他们要找的人,你们却一定想不到。”
朱璃不由皱眉,问道:“难道公主已经知晓?”
梵心蓠垂眸:“我虽不知那人与鬼戎的析支部族之间有何恩怨,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他。”
听她的口吻,朱璃不由想到了一个人。
梵心蓠对上了朱璃的目光,似是很明了她想到了谁:“不是他,跟他没有关系。”
“那么……是谁?”朱璃好奇了。
梵心蓠静默了良久,终是开口:“是傅颜青。”
傅颜青!
怎么会是他?
这是朱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鬼戎王要我们把他交出来,便同意与北国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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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颜青是在天香阁廊下看见那个人的,那人却没有看见他,因他站的位置并不显眼。
阳光正如鎏金熙落,洒满了整个庭院,仿佛就要溢入蜿蜒的走廊。
廊下那人侧脸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下,另一半隐着金光,而他的眼睛,跟自己有三分相像,七分的背离。
傅颜青本不会去天香阁找梵心蓠,他跟梵心蓠各居鬼谷墟一所,通常只有梵心蓠找他,他几乎不曾踏入天香阁一步。
只是鬼谷墟的消息,却瞒不过他。
鬼戎析支部派来的使者……竟然是他?
看来……鬼谷墟已非久留之地了。
转身之时,脚步停了片刻。
“秦忽侯的亲信……”应皇天一身长袍抱臂倚栏而立,似是站在他身后有一阵子了,却像是个幽灵一样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身畔垂落的湿发即便是在阳光下也显出异常浓黑的墨色,没有丝毫反光,此时过分平淡的句子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字一个字有如无常的音节,清晰而冷寂:“你相信她吗?”
傅颜青看着那双眼睛,黑黑透透,死死沉沉,可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却又会感觉被慑入了心,在他面前根本无从躲藏。
他怔了良久,低叹一声才道:“就算我相信,我却不希望她为难。”
应皇天静了片刻,却道:“那么,为了她,你会怎么做?”
他这句话问得高高在上,似是天生有权这么问。
傅颜青苦笑,随即抬眸注视眼前的男人,他温润的眸子不知何时变了颜色,只淡淡开口道:“她为的,却是北国。”这句话说出口很苦,他忽然发现有很多事其实他并没有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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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心蓠将那使者安置妥当之后几乎是立时去找了应皇天,可应皇天只对她淡淡说了一句:“他的事,你只能问他。”
“那么,他的事,你知不知道?”梵心蓠很想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应皇天回答得很干脆,却也只有这三个字。
她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却意外傅颜青竟会跟北国有关。
当她出现在房门外的时候傅颜青又在练字。
他的手很白很瘦长,肌肤似是紧紧包裹着指骨,看起来有几分透明,而那只手握笔的姿势很端正,有一种沉静的美感。
他没有关门,所以自然也见到了梵心蓠。
“你来了。”他只瞥了她一眼,便垂眸凝神于手中的笔,一笔一笔写字。
“傅公子。”梵心蓠面色有一些苍白,只轻唤了他一声,却不知怎么开口。
“公主有话请说。”傅颜青的神情很专注,他在写一个“磊”字。
那三个“石”字一个比一个高,压得梵心蓠心里很沉。
“公主若无法说出口,我替公主说。”傅颜青一笔一划,起笔略顿,收笔则尖,落笔像刀锋一般凌厉,似是刹那间就能够伤人。
梵心蓠怔怔看着他,眼前的傅颜青似是换了一个人,虽然依旧如往常一般在练字,可她总觉得他的身上,少了一种温润,多了一股杀气。
这双优美瓷玉般的手,一定杀过人。
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不光是那个人,还有跟她相识了那么久的傅颜青。
她一味追究应皇天的事,从不过问傅颜青的事,这么多年下来,她几乎以为傅颜青这个人没有过去,仿佛他生来就住在鬼谷墟,这里就是他的家。
可她怎么忽略了这个男人静静练字的时候那种无可言喻的孤寂,字里行间隐约的错落,写出“平生零落,倘忘神州”这般心死的句子,那总是温柔的眼神背后,却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苍茫。
那是一种想忘的情绪,若非想忘掉一切,他又怎会在此遗世而居?
“若傅某自愿跟那名使者回去,公主必定能松一口气。”傅颜青说得简单而淡定,却让梵心蓠觉得好陌生。
“我……”她开口,却还是没有说下去。
傅颜青此刻已经写完了一个句子,他抬起眸看着梵心蓠。
那张美丽的脸庞被忧伤遮扰,让人多了几分怜惜。
傅颜青不由轻轻一叹,他搁下了笔。
然后梵心蓠就听见了他清淡如风的声音低低道:“他曾问我,为了你,我会怎么做?我现在回答你,弱是公主你要我去,我就去。”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坚定,仿佛是在跟她道别。
梵心蓠的心蓦地一震,因他的话,这句话瞬间扰乱了她做了好久的决定,乱得彻底,不知该如何收拾。
她定定注视傅颜青那微带惆怅的眼,把嘴唇咬得紧紧的,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然后她看见了案几上傅颜青适才写下的句子——
衣冠如何磊落?
飞镜如何重磨?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傅颜青顺着梵心蓠的视线垂眸,他想补的,其实不过是眼前人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