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狡辩的小崽子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大门门楼,王林不禁感叹:史书终究是纸上文字,只有身临其中,方能感受到一代权贵的势力显赫。
不说这三间高高的门楼,仅以仆人来说,此处宅邸,便有近三百家仆,另还有数十小太监以供差遣。
书房中只留下叔侄二人。
看着叔父端坐椅中,紧闭双眼,王林半截屁股落在小凳上,轻轻唤了声:“叔父。”
王振放在桌上的手指紧紧握了握,又突然松开。
“可曾恨过叔父?”
王林闻言愣怔住。
今日自己在万岁爷面前给叔父长脸,还升任锦衣卫千户,不是大喜之日么?
叔父为何如此问话?亲叔侄间,“恨”又从何说起?
王振叹了口气,道:“你爹娘走得早,叔父就想着将你兄弟俩接至京师,享这场富贵。
“王山有心思,在官场能有些许进益,叔父便安排他去为咱王家继承一份基业。而你虽读过两年书,却没那份机灵,只有享乐的心思。”
说到这儿,王振缓缓睁开双眼,直直地看向窗外。
王林心中疑惑:叔父究竟是怎么了?
原来的记忆中,王林祖上世代耕读传家、与人为善。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将几岁的王振托人送至京师宫中,只求能有口饭吃。
等到王山王林兄弟俩懂事时,山西大旱,饿殍遍野,王家便只剩下兄弟俩,还多亏了同村人照拂,不至于饿死。
再后来,叔父差人回乡认亲,由此至今,兄弟俩皆靠着叔父王振,才有今天的富贵。
“可你这小崽子,赌气搬出府邸一年多,已历练至此!若叔父能提前知晓,又何至于有今日之事!”
听王振这语气,王林心中更加迷糊。
叔父竟好似对今日的结果不甚满意!这又是为何?难道是自己有地方出错了?
“叔父!”王林往前倾了倾身子:“侄儿不该信口胡说。”
王振无力地摆摆手,:“我王家男丁能有这般勇武与机变,叔父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去岁至今,太皇太后殡天、西南战事吃紧,朝局动荡不安。哎,叔父老了!”
说到这儿,王振感慨道:“朝堂形势瞬息万变,指不定哪天,叔父便无法照管你们,也不知那时你兄长能否安然退出朝堂纷争。若如此,叔父自个儿不要紧,可王家就得靠你了。”
“所以叔父就算计着让你花银子都成,不卷入朝局是非便好。可万岁爷说得对,失算呐。”
说完,王振缓缓摇着头,原本锐利的眼神,竟变得有些浑浊。
听了叔父的话,王林脑海中如受到重击般,呆在当场。
原来记忆中的不待见,都是为了让自己远离朝廷中的风波,为了王家能在危难时留一份香火。
难怪以前的王林打账房支银子去胡作非为,叔父王振从未过多言语,这恐怕也是叔父心中对自己的补偿。
王林体会着那缕亲情,心中有着难言的感触,上前跪倒在地。
“侄儿无知,错怪叔父,这一年未在叔父跟前伺候,侄儿知错了。”
一年多前,王山升任实职的锦衣卫世袭指挥同知,而自己还只挂着带俸锦衣卫百户的名头。
那时的自己觉得这是不公,加之对叔父和兄长的一些做法不认同,愤怒之下便搬出王宅。
现在想来,有些地方真错了。哪怕凶名在外的权阉,对自家子侄,也有着本能的亲情。
王振起身站起,眉目间带着慈爱。
“如此说来,小崽子会搬回来咯?”
“这个,这个……”
感受着叔父眼中那丝希望,王林不禁躲闪着眼神,心里暗暗着急。
自己现在住的宅子虽然窄小,比不上叔父的宅邸阔气。但宅子好不好,得看左邻右舍是不!
就如自己现在的左邻,那个老迈的穷翰林,与自己这等年轻人聊天居然很投机。更可贵的是,老头子还带着个会笑的小孙女。
若自己现在搬回去,岂不万分可惜。这,可怎生回答?
“怎的?不愿意?”
见王林支支吾吾,王振收起眼神,似乎对侄儿的想法早已了然于胸,呵呵笑道:“你搬出去住,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成天只想着挣银子。”
“侄儿没变呢!”
王林低声应道,暗自却嘀咕着:自己确实不似以前,不过便宜叔父好像知道这些?
“哈哈,还狡辩!”
王振哈哈笑道:“小崽子以前可不敢在长辈跟前如此说话。罢了,提亲的时候有何难处,叔父替你做主!”
王林瞬时便反应过来:便宜叔父一直派人盯着自己。
垂下头,王林佯作不悦。
“叔父慧眼,侄儿不如!”
“嘿!好小子,还敢编排起长辈来了!”
王振忍不住笑骂道:“起来吧,叔父今日便下令撤去人手。”
“侄儿谢过叔父。”
窗外阳光洒下来,书房中充满着轻松和快意。
看着叔父干瘦的背影,王林神色复杂,刚刚的感触让心中的不安更加重了两分。
六年后的危机,就如大石头般,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王林原本对自己的命运不甘,想着逐渐脱离王家,以求置身事外。但此刻,也同样盼望着叔侄三人安然度过。
“叔父!”
王林躬身道:“有句话,侄儿这一年来思虑许久,不知是否妥当,请叔父容侄儿说出来。”
“嗯?”王振转过身子,见王林神色极为郑重,诧异地道:“有何难事?莫非校场的事有难处了?”
“校场之事,侄儿这一年多来四处奔走,料也无事!”
王林抬头向叔父看去,见他额头已有往日不曾见的皱纹,心里不禁叹息。
“侄儿未在朝局,但听市井言语,却也知道些大势。侄儿斗胆请叔父为自己考虑,为王家考虑。”
“自宣德十年起,叔父便小心护着万岁爷,但如今天子亲政,叔父已尽职,能否退后一步?”
“王林!”
王振闻言,脸色数变,目光狠厉地看向王林,喝道:“何人引诱你这般?说!”
“如今,没人能引诱侄儿!”
王林闻言,身子丝毫未动,眼神满是坚毅。
“这些年文官、勋贵们兴许不敢言,暗地却对司礼监和叔父存诸多非议。”
“叔父,国朝百年来,以文官治国,以勋贵统军,如此大势,哪怕雄才大略如太宗皇帝,亦无法改变!”
“而叔父,伴君如伴虎,您方才提起过,若有些许闪失,满朝文官与勋贵的反扑,将是何等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