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到家里询问我胃痛已经多久了。
我回答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医生夸张的张嘴,表情似乎在说,这怎么肯可能。
他是我父亲的家庭医生。
他难以想象配有专业营养师,健康食谱都需要医生先过目一遍的家庭,为什么会有一个常年患有胃病的孩子。
人啊,总是用自己的客观认知去认识这个主观的世界。
准确说,是大人啊,总是相信自己所构思出来的世界。
医生建议我去医院做一次全面精密的检查,最好是肠胃镜检查一起做了。
当时医院的肠胃镜检查以痛出名。
我不怕痛,那是遇到徐文钰之前的事儿。
我看着站在我身旁的徐文钰,使劲摇头。
徐文钰瞪着我,用口型说道:“必须”
我学着徐文钰逗我的样子举起胳膊说道:
“我的胃在说我怕痛,我抗议!我抗议!”
徐文钰双手交,回答:
“抗议无效!抗议无效!”
我继续撒娇,甚至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是在卖萌。
“徐文钰,徐妹妹,徐姐姐,我每年的身体体检都超健康的!”我摇着徐文钰的胳膊说道。
医生在一旁讪讪说道:
“你的常规检查是没有肠胃镜检查这一项。”
徐文钰微微一笑,歪头看着我,整个表情仿佛就在脸上写着:
唐书言,肠胃镜检查你逃不掉了。”
我像泄了气的气球彻底放弃抵抗。
奶奶更好看到这一幕,她招呼徐文钰跟她出去。
我本想跟上去,被医生按在了座位上,
“这是我先给你开的一些药,你一定尽快去医院做肠胃镜检查。”
我点着头,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医生走后,徐文钰走进来。
我一把拉过来徐文钰问道:
“奶奶和你说什么了?”
徐文钰拿起医生给我开的药单,记下药名后,回答我:
“奶奶拜托我一定一定要陪着你,长长久久的和你在一起。”
“当我从奶奶口中听到拜托这个单词的时候都震惊了。”
听到徐文钰的描述,我的眼眶湿润了,但我不愿意轻易流下眼泪,更不愿意轻易相信奶奶是为了我才会和徐文钰说这些话。
或许那时,在我心底已经相信了。
徐文钰等着医生将胃药送过来后,看着我吃下胃药才放心让我回房间。
我赖在徐文钰的画室不肯离开。
我懒洋洋的靠在她的后背上,貌似随意的对徐文钰说道:
“人好像更容易原谅自己的亲人,无论受到怎样的伤害,只因为他们是家人,所以很容易心软。”
徐文钰停止了继续画画,转过头认真的和我探讨到:
“人也很容易记恨自己的家人,外人对你的伤害你可以百毒不侵,但因为是家人,所以一点伤害都会让你更加的痛,因为更痛所以对家人的要求更苛刻。”
说完,徐文钰看着我,眼里的神色貌似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我故意转移话题到她的画上。
我知道她试图在开导我,她知道我在心里一直对爷爷奶奶对父亲的行为的放纵心存芥蒂。
但是,我并不想轻易放下我的心结。
那心结是我对自己最后的保护。
我一直以为只有心结不结,再次受到伤害时才不会那么痛。
徐文钰意识到了我的躲避。
我以为她会像往日一样顺着我的话题避开爷爷奶奶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
“唐书言,在你心里爷爷奶奶一直都是很重要的人不是吗?”
“你有多希望爷爷奶奶可以阻止你父亲,就说明你有多信任他们。”
我并不想谈及这个话题,于是我把头埋在徐文钰的肩膀里,过了好久。
在这中间徐文钰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我把头埋在她肩膀上叹息
“可是,他们还是让我失望了。”我终于开口。
“我不想轻易原谅他们和我的父亲,我心里难受,徐文钰你知道吗?我这样心里好难受。”
徐文钰拍着我的脑袋说道:
“从我记事儿起我就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每年可以见到我父母的次数屈指可数。”
“小时候,我爷爷说我父母的工作是在为了人类拥有更幸福美好的生活而努力奋斗,我就会单纯的问我爷爷,‘爷爷我算人类吗?’”
“我问出这个问题时,奶奶都会特别心疼抱着我。”
“那次奶奶问我,你会不会因此讨厌你的爸爸妈妈。我回答会。奶奶就抱着我,当时她告诉我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
“奶奶告诉我,我可以因为我爸妈错过了我的成长而讨厌我爸妈,而且等我长大了她也不希望我强迫自己去原谅他们理解他们,但是讨厌并不影响我爱我的父母,也不影响总有一天我会因为他们而自豪。”
“我现在依旧讨厌我爸妈忙到没时间参加我的订婚宴,但是我也清楚的明白我爱他们,我也为他们的事业而自豪着。”
徐文钰拿起画笔在我手心里写下爱这个字。
我看着手中的汉字,陷入了沉思。
“徐文钰我可以继续讨厌爷爷奶奶吗?”我问道。
徐文钰点头。
“徐文钰,我其实很爱爷爷奶奶。”
徐文钰笑着点点头。
那天,因为徐文钰我第一次对自己讨厌家人的情感释怀,我不必等到自己不再讨厌爷爷奶奶时才敢承认我爱他们。
即使讨厌也依然深爱,或许不仅是对我,对很多人都是常态。
我曾一度很羡慕徐文钰,羡慕她的通透,羡慕她的一切。
可是当我走近她,我才发现她的不快乐,她的伤痛,以及让她从梦中哭醒的一切。
也正因为此,她才是那个治愈了我伤痛的人。
我羡慕徐文钰,正如这世上一定有很多羡慕我的人。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快乐的人。
这世上有的,不过是快乐多一点的人、快乐少一点的人、没有快乐的人。
有一碗米的“小孩”觉得拥有一袋大米的大人比自己快乐;
有一袋大米的大人觉得有一颗钻石的大人比自己快乐;
有一颗钻石的大人觉得有一矿钻石的富人比自己快乐;
有一矿钻石的富人觉得他那拥有一矿钻石还不用工作的老父亲比自己快乐;
可老父亲,却羡慕那给他一袋大米就能开心好久的“小孩”。
生命循环往复,我们不过是重复着别人的快乐与不快乐。
我八年级时参加冬令营,
和冬令营的一位队友熟悉了以后,他告诉我:
如果他的父亲可以赞助他的学校并承担竞赛的一切花销,在他和另一个男孩成绩相同的情况下,他就可以拿到国际数竞的名额。
那一刻,我看着我手机上的国际数竞电子报名表,虚荣心在那一刻是存在并得到满足的。
我虽排斥我的父亲的三观、讨厌他的教育风格,但是站在他的肩膀上看到的世界确实更广阔。
但是我在那一刻的开心抵得过我放弃了正常童年的代价吗?
我曾经总是在幻想,如果我可以出生在一个父母经济能力一般但恩爱的普通家庭,我的人生会不会比现在开心一点。
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答案。
正如我的那个队友永远不会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比他更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