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火烛通明,檐下悬着一盏盏的红灯笼,灯影婆娑,散发出氤氲的香气。
仆众井井有条地穿梭忙碌着,朴素的黎宅平添了几分富贵气象。
由于没有打伞,视野直达夜空,天际忽现淡淡紫气,笼罩在黎宅上方,时隐时现,俩人大惊失色,不由惴惴不安,无尽揣测涌上心头。
黎宅正厅挂着麻姑献寿的大红寿幛前,管家桂叔领着仆役们正在为夜宴做最后的准备,井里湃了半日的新鲜果子装盆,八色冷拼上桌,以及预备好茶酒伺候,众人忙得脚不点地。
因别的宾客们还没有到场,王恒与小才不好杵着碍桂叔他们忙活,便转身随意走走。
三步两步踱到门厅一体的落轿厅,不知何时外头来了好几抬轿子,因天落雨,轿夫们留在落轿厅歇息,用些寿点。
王恒冷眼里觉得轿夫们未免太多了几人,这些乡绅出门的派头太大。
见门厅罗乱纷纷,人声杂沓,俩人拐进花厅,不料花厅已经围坐着两个老头在吃茶,仿佛记得是黎家族老。
俩人不欲进屋寒暄,遂立在檐角下看雨。
不久,见管家桂叔带着两名小厮抬着食盒走过,花厅中有个老头,似乎叫二叔公的,年岁虽大,眼睛倒不花,朝外间喊道:“阿桂,你们还要把席面发在哪里?”
桂叔嘱咐小厮停一停,转身进屋回话:“二老太爷,来了几位老亲家的女眷,后院木兰榭也要发一桌。”
二叔公干咳一声,道:“阿大怎么不提前说起,好让我家大奶奶来帮衬,眼下,里场谁来作陪?”
桂叔笑道:“是许表姑娘,老爷早就托了表姑娘来做陪客。”
二叔公捋捋胡须,面色一沉,怫然不悦,待要开口,他旁边太师椅上坐着的老头,缺了一颗犬牙,颤悠悠道:“二兄,阿大心里有数的,阿大胡子花白做了几十年官,咱们隔了房的人,管不到他内堂,没得招人厌。”
二叔公换了副面孔,挤出一丝笑容对桂叔道:“甚好,许二娘这几年在刘家也学会当家了。”
旁边那个缺牙老头,干咳数声,瞧这架势是要阻止二叔公说下去。
二叔公想了想,板着脸对缺牙老头道:“我自会去跟阿大说。”
他甩甩手道:“阿桂你下去吧。”
许表姑娘,王恒与小才听见这个称谓,心神一振。
黎山民昨日说起,刘太太许氏大约在黎大人除服之后,会成为他的继母。
时下孀妇再嫁是常情,但有功名的读书人家孀妇,极少能够改嫁,却也并不是没有。
黎大人固然位高功赫,瞧他府上行派,大约是寒族读书人家出身。
黎家族老显然认为刘太太这个未亡人不够资格做黎大人的继配。
听说刘太太许氏此时也在黎宅后院,二人觉得疑窦尚有希望能解,便默默跟着桂叔和小厮们,见他们果真穿过垂花门,往内堂去了。
难办的是,刘太太今天接待女宾客,他们倘若闯进木兰榭,就太不合礼数了,轻则被黎大人斥责几句,严重的话,即刻就会被家丁驱赶出府。
细雨滴落在头发上,小才擦了一把,轻声道:“寿宴上刘太太兴许会出来拜寿,咱们再伺机跟她接上话,再要不巧,明日她肯定离开黎宅,咱们以张先生的名义,路上求拜谒,她还能回避不见吗?”
王恒心领神会,泠然道:“人命关天,翠华村刘宅,即便再去一趟又何妨。”
于是俩人回转花厅屋檐下,恰好黎家小厮来请宾客入席。
抬脚几步进了正厅,厅内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小厮领着就座位次。
主桌换了两三个生面孔,午宴后告辞了几人,晚间又有几人来赴宴。
年轻人的那桌人还都在,只多了一个孟大郎。
晋阳君李琣同小武外出散步了半日,不知几时已经回来入了座。
李琣招呼道:“您二位姗姗来迟,罚酒一杯。”
王恒笑道:“认罚,认罚。”却端着酒盏不动。
席中旁人如陈二公子、孟大郎,与李琣不熟,便无人为李琣帮腔。
只见主桌上走出一人,笑吟吟取出个竹杯,原来是孟善人,他从席边伺候的小厮手里捧过酒瓮,满筛一杯,上前两步,亲手献给黎纨黎大人,笑道:“今日喜庆,欢聚一堂,请寿星满饮此杯。”
寿宴开端本该子孙拜寿,因黎家长子怀民远在帝京,次子山民又在病中,因而跳过了拜寿的环节。
黎纨与孟善人是中表兄弟,平辈敬酒祝寿,开个好兆头。
黎纨微微一怔,瞧见竹杯,不由眼前一亮,满心欢喜道:“濮翁的竹杯,孟表兄有心了。”
当时濮翁竹雕,技艺巧夺天工,名噪一时,然濮翁清贫自如,并不以之获利,故一款难得。
黎纨轻轻摩挲竹杯,爱不释手的样子,明显十分中意,举杯满饮而尽。
黎纨感怀道:“孟表兄,要说这酒,再没有比你家酿的绍酒够劲的,那一年腊月我失了馆,在水仙庙被道人驱逐,大雪纷飞,我身上的棉袄薄得很,孟表兄赶来将我延至家中,开了瓮老酒,我们对脚板喝到了半夜。”
孟善人叹了口气,道:“三十多年前的事咯,那天,隔壁的李家办年酒请客,把我家的厨子帮工借过去帮忙,咱们两个爷们只生了一张嘴,那点下酒菜,还是我妹子去厨下炒的,我们老酒吃到半夜,也是我妹子温好了一趟趟送进来。”
黎纨略有感伤,道:“喝到深更半夜,我醉醺醺中开门去看,好家伙,四周白茫茫的,积雪已经有一尺来深,若是我穿着那薄棉袄在庙门口晃着,肯定冻僵了。”
“寒夜客来,雪中小酌,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我妹子还作了几首行乐诗。”孟善人掏着口袋,道:“不如我拿出来给你看看?”
黎纨摆摆,有些疲倦,道:“孟表兄,以后再看吧,咱们今日只管吃酒。”
座中宾客听这对表兄弟拉拉杂杂说了许多话,都有些厌气,上了年纪的人,果真絮叨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