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州城中还余谢家军四万,与外头大战所剩下的两万谢家军与一万朝廷军加起来,恰恰七万之众。
这么算一算,除了被莫文渊带跑的他当初所一起带过来的十万朝廷军,在今日白天所进行的一场大战之中,竟然损失了十万余的朝廷军士兵。而镇西军的伤亡人数不足一万,足见镇西军与朝廷军之间的差距。只是不知,这差距比之谢家军来,到底是谁胜谁负了。
谢远身披谢家军标志性的红衣银甲,头戴红缨盔,手持红缨枪。在陌州的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有机会穿戴整齐自己的盔甲,亲上战场。今日,就给了他这个机会,得以能够在最后一战中为自己的人生画下完美的句点。
陌州城门大开之际,他对着剩余的一万朝廷军道:“你们若是不愿参战,自可离去,前往武州找莫将军。今日乃镇西军与谢家军的大战,实在不愿,我也不想逼迫你们。”
一众朝廷军面面相觑,一万人鸦雀无声。突然有一人开口说道:“谢将军,我们愿意追随你!”
谢远一愣,朝着那人看去,只是平日里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并不怎么显眼。
有一个人开口,其他人也鼓起了勇气冒了头。“我、我也愿意!”“我也想追随谢将军,想与谢家军共同进退。”
“你们……”谢远微挑起了眉。这些人平日里的所作所为,诸如欺负谢家军,瞧不起谢家军士兵的做法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各地守军当中,或许会有部分是退役出去的将士,但绝大部分都是一些没有上过战场、仅仅只能处理城中百姓事宜的普通壮士青年,其中还有不少为了混个一官半职的在守军其中混日子的权贵子弟。若非他们没有经验,也不会在白日以这般惨绩输给镇西军。
谢远从来没有一刻把他们当做真正的士兵,所以在他们鄙夷谢家军,挑衅谢家军的时候,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谢远都懒得管。不是不想管,是不屑,这些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在谢远的眼里是为无物。
但是现在……这些并不被谢家军的人放在眼里的朝廷军,居然说他们不愿意逃跑,想要留在谢家军的阵营中,与谢将军共同进退。要知道,这一战几乎是可以与完败和死亡画上等号的,并不是用来建立功勋的绝佳机会。
在谢远想要开口将事情利害关系与他们说清楚的时候,就听到一开始说话那人说:“卑职知道,这些时间以来我们各地守军组成的朝廷军就常常在给谢将军找麻烦,对不起……我们以前从未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的可怕,在这面前我们就像是一只只小蚂蚁,却骄傲自满的觉得自己就是不可匹敌的老虎。只有当自己真正身处险境的时候,才知道这么多年来,都是西北两地的镇西军和谢家军在守卫着大燕的和平,让我们得以安安稳稳的做一名没有多少麻烦事情的守军。”
他的话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浑身脏污狼狈的谢家军们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们,听的格外认真。
“只有当亲身经历过的时候,才发现身为军人是一件多么令人骄傲又快乐的事情。即便是雷雨在前,也奋不顾身的勇往直前……”那人继续说着,“做军人实在是一件太迷人的事情,或许会害怕,或许会紧张,但是无论何时何地那充满着内心至高无上的荣耀之感,是龟缩在后头苟且活着永远也体会不到的事情。所以,我们恳求谢将军,是否能够不计前嫌,让我们一同加入谢家军的阵营,成为守卫着陌州土地的最后一块壁垒,为大燕做出我们应当做出的贡献呢?”
一众谢家军面面相觑,他们不如这些守军,大多都是读过书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听着就觉得很有文化。但是他们想要站在谢将军身边的心是相同的,想要保卫国土的意志和信念是相同的,没有什么能够在他们中间划分出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便是从未相处过,一支是谢家军,一支是朝廷军。
“呵,”谢远轻笑了一声,看向这些朝廷军将士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欣慰。“你们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勇敢。”他说。
莫文渊带着十万人跑了,留下一万却是在最后的关头幡然悔悟,觉察出自己应当存在的意义。这对谢远来说已经是比其他任何好消息都要美好的礼物了。
“当真做好准备的话,就一起留下吧。”谢远说着,胯下战马不停,直直地朝着城外而去。
定国二字,先是为定,在是为国。
谢远高坐战马之上,背脊挺的笔直。他放眼望去,褚洄所准备好的七万镇西军已经排列成整齐的方阵,手握兵器,蓄势待发。虽是满身狼狈,血污泥水混合在一起,在昏黄的晚霞之下形成了一副只属于战士的美好画卷。
“冲啊!”他大喝一声,在城门内陌州百姓的满心期盼与感动之下,一夹马肚,朝着镇西军冲去。
幸好,青闻早被俘虏,不在这里。
对面,褚洄高坐在照夜之上,手持沥银枪,脑后黑发随风飘摇。他表情肃然,或者说他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有在他身边的叶挽才能感觉的到,褚洄现在内心隐隐流淌的震撼与激动。
她将蚀日从小腿上绑缚的刀鞘中拔出,脸上闪过一丝动容,随即就被无比的认真和振奋所取代。诸如谢远之流的名将,即便战败,虽死犹荣。
战鼓擂擂,其余剩余的一众或多或少伤势不轻的兵将牢牢的坚守后方,看着眼前的一幕不住的喊喝出声。他们虽不能出战,但是与此时疆场上的二十万战士共存亡。这些是真正的战士,他们所披肩代挂的不是战甲,不是披风,不是军装,是真正由血与肉组成的荣耀。
晚霞渐渐西沉,天色昏暗,星星点点的亮光在天上闪现而过,调皮的藏到了阴云之后。
数百里外的邬江边上,谢青闻只觉得心头猛地钝痛,煞时呕出一口鲜血来。
“小侯爷!”连城远远的注意到谢青闻的异状,飞速的奔了过去将摇摇晃晃的谢青闻搀扶住。“你怎么样?”
谢青闻摇摇头,用衣袖随意的将自己嘴角的鲜血抹去。他方才与甄将军聊过之后,甄将军便离开了,独自一人站立在这里看着滔滔滚滚的江水不住的出神。方才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像是预料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了一般。“没事,但是……”谢青闻苦笑了一声,看向连城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奈和悲哀,“父亲好像要出事了。”
“侯、侯爷他……”连城咬了咬牙,看了眼四周悄声道,“镇西军看我们不紧,我们要不要趁机逃出去,去陌州城看看情况?”
“不用了。”谢青闻摆摆手,站立在江边,任由仅存的一丝丝晚霞将他英俊的面庞打下忧郁的阴影。他和爹在北境生活了二十多年,爹有多了解他,他就同样有多了解自己老爹。“褚将军一旦挥兵城下,父亲必定是想都不想就会立刻站出来挑起整个大梁的人,无论莫文渊在不在场。在他眼里,将士的荣耀与归属比别的什么都重要。”否则当初又怎会抛下他一个人,生生的带着那么多兵力困守在鹰涧峡中,几乎饿死呢。“那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愿望。”
战死在沙场之上,或许对父亲来说比其他任何结局都要美好吧。
“可是小侯爷,难道我们就呆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侯爷……”连城深感无力,猛地跪地捶着脚下坚实的土地,“该死的!要不是那冯凭,我们又怎么会困死在这儿!”
“有褚将军和叶都尉在,不会让爹……”曝尸荒野的。
天色越发的黑沉下来,天空中害羞的挂上了一轮逐渐饱满的月。
在年后,即将就要迎来第一个满月了。
光亮微弱的星星在圆月的旁边,越来越显得不起眼,所有的光芒似乎都被那圆月所掩盖了一样,天空中只余几个几不可见的小光点。
陌州城外的战役还在进行着,没有丝毫想要中止的意思。
城墙上此时已经站满了百姓,看着下方的景象忍不住泪流满面。
枪矢翻飞,刀剑卷刃,流箭穿插。
数不尽的没入皮肉的血肉翻涌之声在城外响起。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了,在这个时候,飞射喷溅的鲜血染红了所有人的军装,时间久长干涸的血渍也早已变得乌黑,分不清到底是镇西军还是谢家军,亦或是那些鼓起勇气来参战的朝廷军。
彼此不分,不分彼此。在他们眼中已然没有了什么叫适可而止,没有了何为手下留情,没有了犹豫和挣扎。有的只是心中那么一丁点支撑着所有人将此战光荣又坚决的完成的信念。
谢远早已遍体鳞伤,他虽是成名老将,但年事已高,早已不复壮年。红缨枪在他手中舞动,熠熠生辉。击退一名敌军之后,谢远恰恰好站到了褚洄的面前,咧嘴笑道:“褚将军,早闻你可万军之中取敌军主将首级,为何今日对老夫偏要手下留情呢?”
褚洄眸光流转,抬了抬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砍伤了的右手,轻声道:“受伤了,打不动。”
“……”谢远苦笑一声,为了正大光明的向他放水,褚洄还真是用尽了手段。然,该发生的最后还是要发生的,即便他们心中再不想自相残杀的事情发生,最终还是需要鼓起勇气面对。
两人的周围逐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两军互相较真,不让任何人靠近身在包围圈中心的褚洄和谢远一步。
大家努力奋战的模样落在谢远眼里,别样的动人。他笑着指了指脚下的圈子道:“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反正褚将军也伤了,恰巧老夫年纪大一些,就当是你让让老夫的好了。咱们就在这里一决雌雄如何?”
“一决雄雄。”褚洄认真的纠正了一下,通体乌黑的沥银枪在月光之下挽了个枪花,似是没有半点犹豫地指向谢将军。“如此,便领教了。”他俊毅的剑眉微拢,余光看到旁边面色沉静的站立在一边的叶挽,眉目微阖,指尖微动。手背上象征着武力和威势的筋骨微微凸起,与沥银枪相合,在月光下划出了一道漂亮又凌厉的弧线。
枪身与枪身相撞击,清脆的声响在今夜的圆月之下,传出去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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