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一个傍晚,在高丽蔚山一个叫方鱼津小港口,匆匆停靠了一艘小商船,走下了一个苦行僧打扮的老人。他确是一位僧人,法名绝海中津。在前文中也叙述过,本应是足利义满的好友,此时却手执木鱼,一副游方化缘和尚的打扮出现在高丽境内,并且一上岸就受到了秘密接待,上了马车就赶往了光州府的李芳远行宫而去。
行色匆匆,为着赶路,为着紧迫的时间,绝海中津风餐露宿,连化缘的幌子也顾不及做了。他的目的地是在光州的高丽王行宫。他要赶到那里去见李芳远。当然他和李芳远没有见过面,也素不相识。由于李成桂在位期间的排斥佛教,他甚至有十余年没有来过高丽,不过他这次来是像李氏王朝传递一个信息,并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在绝海中津的心里,他知道这个任务远难于游方化缘,但其普渡众生的意义却远胜于化缘。自然,这任务是艰难的,随时都要准备付出生命。他明白,此一离开日本,就难以活着回去。尽管这样,他觉得值。即使丢了生命,也是值得的。因为这命是为天皇而献出的,是为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是为他的好友足利义满而丢的。人都是要死的,死的方式也多种多样,但如此重大,如此壮烈,如此大有贡献的死,摆在他面前的,却只能是这一次。何况还不一定死,而且他也会想法子不死,活下来随时都会有用的。
一想起这次的使命,绝海和尚就抑制不住地激动。他觉得这是一种缘分,一种机遇。在日本他是一个纯粹的僧人,可是日本的僧人却不如别处的纯粹,一般都带有政治目的,他十三岁出家,三十二岁到中华礼仪之邦学习教化。四十四岁才回到日本,今年七十岁正了,能屹立日本这么多年,经历南北朝分分合合。和大内氏与幕府之争后,在临老去之前,如果能造就这番功德,挽救日本于水火之中的话,那也是能和鉴真大师媲美的心情。
回国后,住甲州慧林寺弘法三年,退居天龙寺。曾因将军义满的呈势横暴,而对其直言叨谏,忤逆了义满之意,飘然离都而隐栖摄津钱原。云衲四集。创宝冠寺为开山,法雷飨及远近。足利义满深改前非,请中津返回京都,称疾而不应,义满即以亲书招请。绝海中津认为难避而入京都。初住等持,移住相国寺,义满时时参问而厚待。
他曾经受命前去劝慰大内义弘不要出兵,但是双方的互无诚意使他失去了那次功德累积,而这次,他则有必定成功的把握,因为。他得到了来自西边那个庞然大物内部的指引。
事情还要追溯到数年前,因为同为佛门中人,他受足利义满的托付,前去琉球试图说服琉球国师无暇和尚,因为琉球对于大内家的支持,已经达到了足利幕府所能承受的底限。要不是南下的路已经被大内家族占据,而足利幕府又无法分出更多的兵力去琉球,恐怕琉球早就消失在幕府的愤怒之中,至少绝海中津是这么认为的。
他带着诚意前去琉球,和无暇大师两人都是得道高僧。年纪虽然有些差距,但都不小了。到了琉球之后,无暇经常陪他下棋。虽然没有谈成实质性内容,但是他俩成了棋友,只是身为国师的无暇公务太忙,难有对弈消遣的闲情逸致。常常是在极度苦闷的时候,才来借棋讨计、排闷的。
有一天,绝海见无暇大师虽也谈笑风生,但眼神中,却总是郁郁的,知道此来仍然不是为棋。果然,还不到两个回合,无暇大师就丢车损炮了。绝海立时按住他的棋子,说:
“国师,料想您是有事,棋先别下了,下也会输。您就先说事吧。有什么用得着老衲的,您只管吩咐。”
无暇大师笑看着绝海中津,似乎被他满腮的银须感动了。他拂开他压在棋子上的手,将一枚“马”抽了回来,免除了“炮”的威胁。说:“我都不怕输,您又急什么?”
虽说他俩一个是日理万机的琉球重臣,一个是超尘脱俗的禅理大师,但不知为了什么,却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虽然说绝海没有完成自己说服琉球的使命,但在琉球的时间长了,也知道了一些事情,那时,无暇大师正在被大明的皇帝逼迫,不但要让自己有了婚约的孙女改嫁给大明皇帝,而且大明朝廷威逼琉球要其内附,无暇大师正在苦苦支撑着琉球的存亡……。
对于琉球那区区十余万人口的国力相比而言,无暇大师还有那种抗争的精神,是绝海中津特别钦佩的;而他们对大明的日渐强大而担忧,以及对足利幕府有着同样的困惑,使他们有着共同语言,所以在几次下棋之中,都是话说得多,棋下得少。
觉出一点异样来了。绝海中津只是不动声色,当无暇手中的“马”一松,他一把抢住,顺手将“士”插将下来:
“这不是堂堂一个国师在下棋吧,国师岂能保了‘炮’却丢了‘马’?我看大师是心不在‘马’而在‘将’,大师,老衲说的可对?!”
无暇心里格登了一下,暗暗佩服这个日本和尚的观察力,却仍不动声色,反说:“禅师真会面相?那就请禅师给老衲看个相吧。”
绝海中津自作聪明的眯眼瞅着对方,说:“老衲看您虽然面带笑容,眼里却饱含焦灼,是不是有急决而未能决的事发生呢。”
这时,无暇才把最近发生之事说了出来,无非是对于婚约未能实现的愧疚,以及对于大明强势要求琉球内附的我担忧,现在大明水师日渐强大,之所以未能强攻琉球,是因为震慑于自己的威名,但是如果有一天自己坐化,那琉球的情况就可真令人担心了等等。
对于无暇说的这些事情,多多少少绝海中津还是知道一些,而无暇昔日曾经为陈友谅大将的事情,也不是一个隐蔽的事情。而且在日本这种情况十分普遍,一般功劳太大或者是失败将领,不想死,在日本只有出家一途。而足利义满现在就是僧人的身份,但丝毫不妨碍其影响日本国事。
绝海中津为无暇大师能给自己说这么多而感到高兴,说明了自己获得了对方的信任,他不认为无暇给他说的是假话,因为他不认为有那个帝王能够放过昔日仇敌。甚至在以后的谈话中,还觉得无暇大师支持日本大内氏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过这条路选择的不是足利义满而已。
无暇大师接着压低了声音说:“现在可怕的不是明朝的强大,而是新皇毫不掩饰对海外扩张的*,这样下去,不光是我琉球。就算是日本、高丽恐怕也不能幸免,这一点老衲倒是可以肯定的说。”
绝海中津感慨地说:“国师正说到骨节上了。明朝人才济济,且地大物博,有着充足的资源和优势,很容易造就一个人的野心!”
无暇接着说道:“我之所以选择大内氏。是因为你们将军对于明朝的恭顺,幕府现在号令日本,之前南北分裂时尚且不怕蒙古人的入侵,不知现在统一了,还要惧怕明朝的力量,实在让老衲有些失望。我琉球有充足的粮食,有着明军不敢轻易进犯的海防。只是缺乏对抗的力量而已。而你们日本什么都比琉球强,为何还要惧怕呢?”
“老衲明白了。”点头沉思片刻,在日本,绝海中津最多只能算是足利义满个人的朋友,但是国事绝非他能过问的,对于足利义满对大明的态度。从内心来说,绝海和尚是赞同的。但此时听了琉球国师的判断,那颗心又开始犹豫起来。
“如果有一天形势明朗,但愿你们的将军可以醒悟。”见正是好说话的机会,无暇就不再绕圈子。直说说道:“届时老衲在琉球可以鼎力相助!”
“由此多谢大师了,我看大师今天有事而来,只管吩咐,何须吞吞吐吐?”绝海虽然比无暇年轻二十多岁,但也是老而弥坚的人物,看出了琉球国师的今日来意。
“这是大事,就怕……。”
绝海中津道:“莫非琉球是要依附我日本不成,那我们将军暂时可是不敢?”
回报了一个倾怀的大笑。说:“那倒不至于。我只请求大师对于今日的谈话莫要外泄,如果老衲说的话,有一天真的成了现实,还请禅师能说服你们将军,对于大明,我们还是需要联合的。来,老衲给你介绍一个人。”
“这又何难。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应下便是……。”答应下来之后,沉默了一会,两人都不吭声了。沉思了一会后,绝海中津试探着问道:“但不知国师给老衲介绍的是谁?能明说吗……?”
绝海中津的话还未了,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兄,找贫僧来所为何事!”
接着,没有经过允许,就走进一个和绝海和尚差不多大的僧人。面白无须,而且没有什么表情,在当时的社会,和尚没有头发不奇怪,但是留胡须是一个惯例,而这人没有,而且那脸色苍白,这在海上岛国中是非常罕见的。无暇指着这人对绝海中津说:“这位是德阳禅师。是老衲的师弟”。
接着他又转脸向德阳禅师说:“这位是日本相国寺的高僧,绝海中津。”
“参见大师。”德阳双手合什一辑,并不多话。随即闪在一旁坐下,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老衲身为琉球国师,自然不能轻易外出。若是有一天老衲的话真的成了现实,那么我师弟会去找你,届时就会带给你们需要的东西……。”
无暇大师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去看绝海中津,而是将目光定格在那个叫德阳的老和尚身上,这一点,是大家都没有注意的。
……,……。
就这样,在一个月前,这位德阳禅师带了无暇大师给绝海中津的信,以及一些必带的礼物,匆匆赶到日本。经绝海中津介绍后,面见足利义满,三个和尚在那里谈了几天几夜,于是。绝海中津便晓行夜宿地往高丽赶来。
这是一件大事,这是在日渐显出强势的大明威压下,小国所要做出的自保措施。现在琉球孤悬海外,高丽被分裂。而日本也正在处于分裂之中,这一切和统一而又稳定的大明相比,几个国家显得是那么的无助与弱小,他们不联合起来,只有被消灭的命运了。
因为德阳禅师给他们带来的礼物中,有一期新的《大明周报》,上面明确的写出,大明景泰皇帝,因为外藩出现天皇之说,引为朝廷之耻。国民应痛恨之,所以特废除先皇所封不征之国称号,并责令有关藩属限期做出解释。
在大明皇帝亲笔诏书的后面,连绵着许多文人的跟随,声讨罪状有:外藩擅自称皇;权知国事变成了无钦封之王;还有大明水师的那次灾难等等。矛头无疑对准了高丽和日本两国。
谁也没有想到大明这次将足利幕府也笼罩在打击范围之内。更没有想到,这次引起东亚一片慌乱的,正是由于半年前朱棣的北上回归。
回归的地点当然不是北平,而是辽东军镇,以勇王之尊,领大将军衔,为辽东军镇副总督。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在朱棣北上之际,朱高炽和一众将领放弃对汉城的围困,回到了平壤,而留下名誉上属于高丽恭让王的军队驻守各地。
在大明皇帝的强调下,始终没有承认朱高炽等人率领的北平军的合法性。因为一旦承认,那么再藩属驻兵,就算是能得到恭让王的承认,但总与这次所宣传的藩属大逆不道有点矛盾,所以大明暂时不能承认北平军的存在。
但是朱高炽却受到父亲的感召。自束往西北军镇接受惩罚,后被皇帝召至京师,贬为庶民,囚居在中都凤阳。这都是表面上的事情。
而实际上,在朱高炽正在京师的途中时,朱棣已经到了平壤,接管了整个北平军的大权,同时他还有受命整肃女真部落的诏书和便宜行事之权力。在提前约定的情况下,北平军的中下层军官,要不就是降级使用,要么就要去大明军事学院重新接受教育,而这空缺,则都被皇帝从大明军事学院抽调的学员所代替。
为了保持军队的稳定性,对于金忠、朱能和陈亨等高级将领,并未作出变动,仍然统领各自的军队,但是失去了中下层军官的拥戴,军队能真正保留在手中多少,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不过就算是这样,已经在东亚掀起了一片波浪,以恭让王的逆来顺受,无论是谁当家都无所谓,难道还有当年李成桂把他丢在一个山沟里面的情况坏吗?所以无论是被李成桂废弃,还是被朱高炽作为傀儡,现在又落到朱棣手中,都无所谓,只要能保住他的命,只要能让他安安乐乐的活下去,一切恭让王都放手出去了。
高丽的局势得到了控制,而北平军则也没有进一步作出挑衅的举动,这一点,让得到情报的李芳远喜出望外,开始他还以为是朱棣念及在北平时的旧情,想要帮助自己呢?谁能料得到,那是朱棣想要完全掌控军队所必须的时间范畴之内,当然不会贸然开战了。一旦朱棣完全掌控了军队,会怎么样,谁都难说。
朱棣默不作声的接受了李芳远来自光州的几次善意问候,以及许多劳军物资也笑纳了,李芳远一切都处于兴奋中,连奄奄一息的父亲李成桂也顾不得去看一眼,在那里忙着套交情,忙着准备摆驾回汉城的事宜。
但是这一切良好的气氛都被来自日本的消息所破坏,特别是李芳远在听过绝海中津的阐述后,更是如丧考妣,垂头哀叹不已,高丽的对外情报,由于受到大明的刻意压制,显得消息十分闭塞,日本也是如此,要不是张定边让德阳禅师拿来的《大明周报》以及其他证据,别说是李芳远,连足利义满和大内盛见也不会相信。
当然大内盛见早有被攻击的准备和觉悟,因为开始好像大明水师就是冲着他而去的。尽管这种准备在大明水师的威胁下是那么的软弱无力,但总算是有心理准备,可是李芳远和足利义满连心理准备也没有,一切都变了。
但是李芳远的懦弱还是没有变,一般弱小国家或民族受到威胁时,本能的就是找到盟友和靠山来保护自己,可是由于高丽有陆地与大名接壤,而且他们连区区一个大明叛军都抵挡不住,更不要说是大明的正规新军了,高丽也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不过没有锦衣卫完备和正规罢了。
不过大明的基本动向他还是清楚,对于这个强大的邻居,高丽实际上的宗主之国,怎么也兴不起正面和其作对的念头。所以当听到绝海中津代表足利幕府的邀请时,尽管知道足利幕府正在努力和大内氏达成和解,还有琉球的加入,但李芳远还是没有那个胆量下定这个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