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大人,这其中的区别你看到了吗?”鱼肠长老脱掉了外袍,割掉袖子,将手臂上的伤口血淋淋展示在众人面前。鲜血汩汩而流,即使不懂武功之人也应该知道死者的伤口和鱼肠长老身上的伤口完全不一样。
李干将红着眼睛看着谢临,面色如霜。今日剑林遭受奇耻大辱,是他这个掌门人的问题,亲手刺伤门人自证清白,恐怕不日这件事情就将在江湖广为传播,剑林名声,必定受损。
谢临仔细瞧了半晌,拱手歉然道:“今日之事是本官孟浪了。只因治下剑林盛名太隆,北方武林的泰斗门派,如今在洛阳发生了江湖仇杀之事,本官才不得不找上你们。”
李干将看也不看他一眼,对两个弟子道:“赶紧将鱼肠长老扶进去治伤。”然后语气冷漠地对谢临道:“若没有其他事,请知州大人自便吧。”李干将不想给这个洛阳地区的最大地方官面子,虽然谢临道了歉,但是对剑林的损害却是不可逆转的。而且,如果谢临真的有心给剑林留面子,为什么不事知会剑林?却要将这件事情摆在天下人面前,如此作为,无异于直接和剑林撕破脸。
谢临似乎也知此事自己确实做得不对,既然凶手另有其人,那么剑林是不是应该知晓一些凶手的线索呢?本来想要开口求助剑林掌门,但是现在还怎么开口呢?还好铁鹰站了出来,凛然道:“李掌门,此事虽然不是剑林弟子所为,但是剑林毕竟是洛阳武林的执牛耳者,贼人在洛阳行凶,不仅是在挑衅官家,也是在挑衅剑林。如果李掌门肯助在下一臂之力,此事定可水落石出。”
铁鹰虽然不卑不亢,但是语气之中的恳求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铁鹰在此时出面就是为了让上官的颜面能够好看一点。今日官府大张旗鼓其实有些欠妥,表明剑林行凶的证据其实不足,而且知州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不给剑林颜面,现在想要寻求剑林的帮助,恐怕困难不小。
李干将却没有管他,亲自扶着鱼肠长老返回剑林,方才与官府捕快对峙的剑林弟子怒气冲冲地看着这些朝廷的狗腿子,长剑铮铮作鸣。谢临叹了一口气,今日,自己到底还是做错了。
随后便黯然地领着一众捕快返回了洛阳城中,他要的交代没有得到,此事不仅没有解决,还平白冤枉了一个没有前科的良性宗门。铁鹰见上官心情低落,道:“大人不必担心,给卑职一些时间,定然将凶手绳之以法。”铁鹰本来是响马出身,能看出上官心情不好已经是极大的细腻了,想要他说好话安慰别人真是强人所难了。
“唉,铁鹰,你说说,我这个脾气,已经坏了多少事了?”谢临这么多年,政绩颇佳,却一直留在洛阳未曾升官,看来跟他的脾气秉性也不无关系。
铁鹰道:“大人当初最打动我的,就是那股子什么都不怕的劲头,您为了百姓,什么后果也顾不上考虑了,要是当初有这样的官,我也不至于上山落草为寇了。”铁鹰毕竟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但是铁鹰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却让谢临十分感动,当初的书生意气,没有在官场磨炼成为一块圆润的石头,倒是越发峥嵘,像是被风雪磨砺出来的峭壁青松。
鱼肠长老被剑林弟子扶去上药,今日发生的事,让两个原本不对付的人,为了剑林的清白,今日将过往所有的龃龉放下了。李干将立刻跑去找了另一个老古董,公孙述。剑林给这些人提供庇护,现在遇到问题,正是用到公孙述广博见识的时候,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公孙先生,有没有一种刀法,能在一瞬之间砍出七十二刀?”公孙述正在就着花生米喝酒,李干将推门便如此问。
现在的公孙述已经不像在西凉那般浑噩了,虽然他还是喝酒,但是明显感受到他喝得越来越少了,酒终究对人的身体伤害不小,公孙述年纪已经很大了,想要多活几年,这酒色儿子非得戒掉不可。色,公孙述是不沾的,现在他正在慢慢将酒给戒掉。
“哦?”公孙述闻言微微有些讶异,“李小子,怎么会问我这个?你剑林剑法虽然不以快着称,但是以你的实力,全力施为之下,七十二剑也只是寻常之事吧?”
公孙述当然不是不知道剑林今日发生的事,实际上,鱼肠去提醒李干将死者究竟是不是剑法所杀就是公孙老头儿让他去的,这个老人的阅历和经验还是远远超出李干将一大截。
“老爷子,刀法和剑法可不一样哦,我能刺出更多剑,问题是,我既不能保证每一剑的力度和准确度,也自认无法出手对付不懂武功之人。”李干将拿过公孙述的酒葫芦倒了一杯酒在茶杯之中,一口饮下,烦躁之意更加浓重。
公孙老头儿看着这个年轻的剑林掌门人,忽而咧嘴笑了出来,后辈也应该有后辈的烦恼,每一代每一代都是如此传递下来的,责任也好意志也好。公孙述许多年来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的意义,这污浊的世间还有什么事是值得他眷恋的呢?以身为基石,让年轻人成长起来,他们才是改变世界的力量。
李干将看不懂公孙述的傻笑,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今天处事的不当,旋即也苦笑自嘲道:“前辈,我是不是不太合格?”
公孙老头儿见李干将神色颓废,正色道:“孩子,你的方向错了,洛阳知州这个人我不了解,但是死去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良善之人。”
李干将看着公孙述露出了思索之色,仔细思索了一番当时的情形,好像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如果非要说,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死者的家属。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剑林弟子还没有回来,李干将无法掌握最新的信息。
公孙述也不再卖关子,道:“鱼肠掀开裹尸布的时候,你就没有发现那人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也罢,当时他浑身浴血,的确不容易看出来,在他的左肋有一个特殊的伤疤。”
李干将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么细节的东西,看着公孙老头儿,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是一种特殊的刑罚留下的,名为“旋金钱”,这个刑罚顾名思义就是用十分锋利的匕首,将一块完整的皮肉削下来,削下来的皮肉是圆形的,留下的伤疤也是圆形的。”公孙述道。
“我倒是听说过这个刑罚,但是本朝自仁宗之后好像就没有这样严苛的刑罚了。”李干将皱着眉说出了疑惑。
“的确,这种残酷的刑罚有伤天和,在大明的律令之中已经废除了,还在继续使用的只有一个地方,天底下最大的私狱——诏狱。”公孙老头儿饮了一口酒。诏狱是锦衣卫对犯人逼供和关押犯人的所在,锦衣卫本质上来说,是监察天下的特务机构,权力直接来自皇帝,公孙述说诏狱是天底下最大的私狱,实际上就是指诏狱处在大明律法管不到的地方,是皇帝的私狱。
“死者进过诏狱,能从诏狱出来的,无一不是手眼通天之辈,如果他有这么强大的关系背景,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死在洛阳呢?”李干将很会提问。
“你怎么还不明白?谁说他和锦衣卫之间就一定是敌对的关系了?他受过诏狱的刑罚,然后成为了锦衣卫的人,这个逻辑还算通顺吧?”公孙述继续道:“锦衣卫在洛阳的目的能是什么?”
“监视谢临!”李干将也是极其聪慧之人,稍加推理,背后最有可能的一套行事逻辑就已经在他脑海之中形成了,死者如果是锦衣卫的人,留在洛阳的目的就是监视谢临。谢临这么多年没有升官,甚至没有进京述过职,有不少小道消息,说谢临是秦钊留在地方的臂助,是其重要的羽翼。那么皇家之人监视谢临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了。
可以想见,这个锦衣卫的死恐怕与谢临脱不了干系,谢临既然在证据不足的时候就急着将脏水泼向剑林,恐怕一是为了将剑林拖下水,搅浑朝堂和江湖;二来也是借机将皇家在洛阳的势力除去。“秦钊所图不小啊。”李干将最终叹道。
朝中势力格局一日三变,李干将其实猜测的并非真正的真相,只是也极为接近了。刻下西凉告急,可是朝堂之中的兖兖诸公还在忙着蝇营狗苟,尸餐素位,真是可悲。
公孙述道:“你说的也不尽然对,但是总归是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如今天下局势纷繁,剑林毕竟还是木秀于林,这么一大股势力伫立在江湖之中,无论哪方势力都想撩拨一下,试探试探你这位少掌门的胆魄。李小子,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沉住气啊。”
听闻公孙述如此说,李干将就安心了不少。这个老人在他漫长的生命之中,沉淀下来了十分深厚的智慧,老人在剑林,剑林就拥有了最宝贵的财富,在应对天下大潮之时,也有了几分自保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