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在皇帝面前的表现,太意气用事了。”
扶苏和嬴政会面时发生的事,扶苏不跟他说,韩非也基本都清楚。
客观的说,如果扶苏没有跟嬴政硬顶,后者说不定也不会下手这么黑。
嬴政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也许他很乐见一向‘懦弱’的扶苏能表现得强硬一些,但绝对不包括强硬到他这个父亲兼皇帝面前这一种情况。
更何况扶苏这次表现出的强硬,在嬴政眼中未必就是真的强硬。
在他看来,扶苏或许更像是被人骗了还不知道,甚至还帮着对方数钱。
无论哪种情况吧,嬴政的反应无非就是生气或者更生气。
都是毫无疑问的火上添油。
“殿下你或许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委屈,有自己想解释的想法,但对皇帝来说,别人说了什么,甚至做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怎么想。”
“他不怀疑的人,就是毋庸置疑的大忠臣,他怀疑的人,再真诚也是不忠帝国的虫豸。”
“皇帝做出判断的事,殿下你应该,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
扶苏沉默了片刻后,语气低沉的回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但我不能不管不顾的把责任推给旁人。”
“老师跟我说过,谁握有更大的权力,谁就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整个北地权力最大的是我,责任自然也要由我来承担。”
理论上来说,扶苏只是个监军,唯一能管的也就只有蒙恬了。
北地诸郡的行政长官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换做被贬谪前的扶苏倒还有一定的管辖权。
但事实上,扶苏的一切想法都可以在北地畅通无阻的贯彻实施——造反这类犯忌讳的可能麻烦一些。
这一方面是因为流沙对北地方方面面的渗透把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扶苏皇子的身份。
虽说扶苏被彻底外放后就基本断了继承大统的可能,但对地方官员来说,选边站队这种事本来也跟他们关系不大。
那是人家中央朝廷的高官们的‘特权’。
从龙不从龙跟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没什么关系,自然没人敢跟一名皇子对着干——说是储君之位没可能了,但这事谁说得准呢?
反正皇帝至今仍没有立储,甚至都没有表现出有这个想法。
而扶苏作为皇子,可是实打实的治理过北地好几年。
这次外放也是送来北地,谁说得准皇帝到底抱着什么想法呢?
也许皇位捞不到,但能落个封国呢?
帝国不沿袭周礼分封,但这种事,说到底也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只要皇帝没有正式立储,那扶苏就永远是北地最亮的太阳。
韩非闻言笑了笑,“殿下说的不错,但古寻这句话,本就很意气用事。”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没什么毛病,权责一体嘛。
但这是一种理想下的状态。
现实是,你可以这么想,但人家未必愿意这么做。
嬴政作为皇帝,就从来只承认自己权力无限,可不会去说自己责任也无限。
权力都是皇帝,责任都是别人的。
你觉得不对?
你当然可以这么想,皇帝也允许你这么想,但是不能这么说,更不能这么做。
扶苏苦笑一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韩非是在教训他,但这话其实是对他有利的。
因为他才是掌权的人。
扶苏很清楚,他看似对流沙毫无掌控力,但实际上,他的权力是最大的。
尽管流沙名义的领袖是古寻,干实事的是韩非,但如果扶苏要下命令,所有人都得听他的……或者说都会听他的。
当然,扶苏的这份权力根本上还是源自于古寻——古寻会保证所有人老实听话。
按照常规的逻辑判断,掌握权力的是古寻,扶苏更接近一个傀儡。
但古寻确实从来不会干扰或左右扶苏的意志。
所以更准确的说法是——扶苏像是不直接掌握兵权的主君,而古寻像是握有兵权的忠心将军,主君的意志通过将军的兵权来展现。
韩非见状失笑一声,继续说道,“教过你的人很多,有我,有……伏念师兄,道家的前辈你也接触过,前几年你甚至还跟着陈平曹参他们学习过一段时间。”
“但对你影响最大的,却还是你名义上的,唯一的,但反而几乎没教过武功以外知识的古寻。”
“你学了不少他身上好的地方,却没有学到坏的地方——这可不是夸你。”
“你要是能学点他坏的地方,说不准更合适。”
这种算是在‘黑’古寻的话,扶苏就更不能接茬了,只能露出一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笑容。
韩非看他这样,也就不编排古寻了,改说起了陈平:
“你有空该去跟陈平再学习学习。”
“哪方面?”扶苏好奇的问道。
“学学他那股蔫坏蔫坏的损劲儿。”韩非咧嘴一笑回道。
“呃……”扶苏一下子又让噎住了,尬笑了几声后才说道,“陈平先生人挺好的啊。”
“没错没错。”韩非含笑点头,“你要是能看得出他坏,我就不说他是‘蔫坏蔫坏’的了。”
“那家伙看着正派,说话也很正派,但脑子里的坏水倒出来,只怕够填满一个大泽。”
“有……吗?”扶苏完全不理解韩非为什么对陈平是这个评价。
韩非见状给他举了个例子,“赵高之前在北地撒了大量的罗网杀手来追踪流沙的动向,迫于皇帝就在北地的压力,罗网和流沙都不敢下死手,但罗网还是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损失了超过两百名杀手。”
“这怎么做到的?”扶苏还真不知道罗网之前吃亏了。
“流沙不方便动手,但其他势力可以。”韩非解释道,“陈平给追查心切的罗网布置了大量的陷阱,给他们找了很多麻烦。”
“就这么简单?”扶苏觉得有些不真实。
论阴谋诡计,罗网也算是个中好手,赵高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阴逼,误导陷阱这种操作真能给他带来那么大的损失吗?
“你要是亲自体会了陈平的那些阴招,肯定不会这么说。”韩非耸了耸肩,“赵高确实有能耐,但他毕竟有所求,有所求就无法完全无视陈平布置的陷阱,然后就一踩一个坑。”
“关键是这个闷亏他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陈平没给他任何可以发作的把柄。”
事实上,陈平利用最多的势力就是黑冰台。
黑冰台的存在对流沙来说是个高度机密,对罗网来说也一样。
在罗网不知情的情况,双方屡次发生摩擦。
光在黑冰台手上,罗网至少折进去了一百人。
罗网不清楚谁对他们下了黑手,只能算在流沙头上,但又没有任何证据真正指向流沙,最后只能吃下闷亏。
黑冰台倒是知道自己被流沙当刀使了,但他们也没有证据把真相指向流沙,也只能忍气吞声。
当然,黑冰台可以和罗网沟通,化解误会,从而减少无故内耗带来的损失。
但……他们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阴影’,是不该明确暴露给任何人的。
即使暂时和罗网站在同一立场,也不能主动暴露在罗网眼中,否则皇帝绝对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不能告状,也不能通气,他们也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给流沙当这个借刀杀人的刀了。
主要是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没吃什么亏,就是被罗网耽误了点时间,损失大的那是罗网。
但罗网的人死不死关他们黑冰台什么事!
死一个罗网杀手是数字,死一万个也是数字,他们可不操赵高的闲心。
“呃……”听到这些内容,扶苏露出一个颇为复杂的笑容,不过考虑到陈平也是在为流沙办事,他还是很厚道的替陈平说了一句话,“罗网是咱们的死敌,陈平先生下手黑一点也正常,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韩非闻言又是一笑,不咸不淡的补充道,“陈平返回中原前,通过各种方式给月氏国大大小小的政治势力都提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建议。”
“想来月氏国现在的国内形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啊!?”这个消息着实让扶苏懵了,“不是,他坑月氏国的人干什么?”
“为了钓住狼族。”韩非一边落子,一边轻笑着回道。
接着他进一步解释道,“蒙恬虽然重创了狼族大军,但冒顿本部的主力精锐并未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依然有继续窥伺中原,伺机行动的能力。”
“帝国的局势如果一直保持平稳,狼族的窥伺自然毫无意义。”
“但现实是,帝国明确不可能继续平静下去了。”
“中原的局势一旦彻底乱了起来,冒顿或许会趁火打劫——届时,首当其冲的便是位于北地的流沙。”
“腹背受敌,对我们很不利。”
“所以我们要给冒顿一个更值得下手的目标,让他暂时不考虑再次进犯中原。”
“所以……月氏国就是那个‘目标’?”扶苏这下听明白了。
韩非点了点头,“然也……虽然狼族现在还在和东胡纠缠,但根据我们的估计,东胡恐怕拖不住太久。”
“我们至少需要给自己争取到三年,甚至更多的时间,一个东胡肯定不够,加上月氏国就差不多了。”
“可……也没必要给月氏国添乱吧?那样岂不是会缩短他们拖延狼族的时间?”扶苏还有一点不明白的地方。
“我说了……”韩非挂着含蓄的笑容回道,“我们要提供给狼族一个比中原更值得下手的目标。”
“经过咱们的倾力支援,月氏国的小国主不仅暂且稳定住了国内局势,而且还得到了一支精锐兵团。”
“虽说他们的朝局和军队的战力都只是相对还好,但对狼族而言,也确实足够造成一些麻烦。”
“为了确保中原局势有变后,狼族不会暂且放弃月氏国这个目标,我们必须得对它做出一定的削弱,以确保它对狼族来说足够方便‘入口’。”
扶苏点了点头,算是彻底明白了,旋即就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这倒是有些……不太讲道义了?”
韩非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对个人来讲,仁义道德这类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否则便很难称之为人了。”
“但对一个组织,一个势力,亦或是一个政权之类的集体性存在来说,个体的规则便不适用了。”
“换言之,我们要尽量做个好人,但流沙,只需保持一定的底限即可。”
“陈平固然搅乱了月氏国内部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但这个局势本就是他一手稳定下来的。”
“他造成的破坏还远不及他提供的助益。”
“至于李左车和司马尚给月氏国练的兵,陈平更是完全没动,咱们提供给月氏国的物资,也并未收回。”
“总的来说,不敢说对他们有恩,至少也不亏欠了。”
扶苏苦笑一声,也不再对此做出评价。
他只是心善,不是圣母,之所以提出质疑,只是因为流沙不久前还在跟月氏国倾力合作,结果转过头就捅了人家一刀这种操作有些难评。
要真是直接针对月氏国,扶苏反而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像流沙坑东胡王的时候,他可是完全赞同的。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扶苏转移话题道,“说起帝国的局势,韩非师傅觉得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问这个问题,扶苏改以‘师傅’称呼韩非,以表明只是讨论问题的立场,不必顾虑身份。
韩非本也不打算遮遮掩掩,有扶苏的表态,说话就更直白了:
“说白了,帝国现在之所以还能维持住最基本的稳定,几乎完全是依赖于你父皇个人的威望和政治手腕。”
“但他就像是一根拉扯住即将从山崖上崩塌的山体的绳子,完全以一己之力拖着帝国不垮台。”
“但已经从山壁上脱落的山体迟早会彻底落下山崖,一根绳子改变不了什么——它迟早会断掉,或许是被山体拉扯着拽断,或许是自己朽化损毁。”
“你父皇也一样,就那么夹在中间强撑着。”
说到这里,韩非笑呵呵的问了一个很敏感,也很不合适的问题,“你觉得,你父皇还能这样强撑着坚持多久?”
结合韩非刚才的话,他这个问题可以视作两种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