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尴尬的局面源自于流动朝廷这一操作的根本缺陷,是必然会发生的情况。
流动朝廷这一招可以说连治标不治本都算不上,因为它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程度都做不到。
甚至压根就跟‘医’这个字扯不上关系,纯纯就是止一时之痛。
类似于嬴政头疼时服的丹药——那玩意也不是专门治头疼的,哪里疼吃它都有效果。
但除了止痛,也就没别的用了——其实有别的效果,不过在嬴政的病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额外效果。
或者也可以说是按住葫芦起了瓢——嬴政去东边东边就安分一会儿,等他离开东边去了北边,北边随之被按住,然后东边立刻就又起来了。
说起来还有点熬老头的意思——活生生能把嬴政熬死!
总而言之,情况对帝国很不利。
嬴政本人被熬老头的影响还在其次,毕竟只要他还没被直接熬死,就不算问题。
关键是这一局面让所有人都看出了帝国的捉襟见肘——地方失控,中央却无力拨乱反正,只能通过皇帝一次又一次的出巡来短暂镇压动乱。
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带有神性的——也许有学识有头脑的官僚阶层能明白皇帝其实不存在特殊性,也只是个人,但对绝大多数百姓来说,皇帝跟神确实没什么区别。
但现在有了。
一个神,显然不该像个工具人一样‘被迫’到处奔波,用最低效,最无奈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嬴政被迫以流动朝廷的方式镇压地方动荡的操作,在动摇自身的‘神性’,让他和神渐行渐远,而和人愈发靠近。
尽管他在出巡过程中都会做大量与‘镇压地方’无关的操作,比如封禅祭天,比如立碑刻功,比如整顿吏治,以及其他操作,但还是掩盖不了其本质。
当然,以普通百姓那连胎教都不及的知识水平,他们并没有看透一切的能耐,最多也就是看个热闹。
但有的是人能看透,并且还愿意仔细刨析给百姓听。
百姓没什么娱乐活动,无非就是茶余饭后聊聊闲天,而他们最愿意聊的自然就是达官显贵的八卦风闻,尤其是……皇帝的乐子。
有心人只需在背后稍微助推一把,就足以让很多人领会到皇帝如今的窘迫。
当然,如果地方官府严格贯彻帝国的律法,倒是能有效遏制流言蜚语的传播,可惜一切问题的根源就在于地方官府逐渐失控。
而更尴尬的地方在于,即使民间舆论都开始失控了,朝廷还是不得不紧锣密鼓的策划起新一轮的巡游计划。
嬴政不可能坐视齐鲁荆楚等地逐渐失控,而他的解决方案只有出巡这一条。
因此在北巡车队回到咸阳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关于皇帝新一轮出巡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不过这一次暂时只传出了会再次出巡的消息,时间初步定在明年二月开春,而没有涉及具体的出巡路线。
但这并不妨碍真正消息灵通的人知晓内幕。
出巡路线之所以没流传出来,是因为中央朝廷暂时也没定下来,究竟该走怎样一个路线。
一方面,东边的齐鲁荆楚等地再次骚动起来,需要皇帝亲临以镇压动荡。
另一方面,刚刚打下来的岭南区域也需要皇帝亲自驾临,以安抚并威慑当地民心……也不排除顺便威慑当地官员这一作用。
两处地方都需要去,也都挺紧迫。
齐鲁荆楚等地的动荡一旦真的起势,帝国再想镇压下去就不是简单的威慑能镇压下去的,少不得要见血。
而且很可能会死很多人。
岭南地区则是因为短时间内迁入了太多的二等公民,地区治安水平一度堪忧,再加上距离中央太过遥远,不去一趟嬴政自己都不放心。
目前朝廷还在考虑如何做取舍。
不过这对所有有野心的势力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
他们只想一边看嬴政出巡的过程中能闹出多少乐子,然后一边默默等待时机。
帝国的衰颓已经是势不可挡的必然结果,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滑落的速度会越来越快,他们只需要静静等待,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等来实现自身野望的最佳时机。
但凡聪明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和帝国顶风作对,反而会退避三舍。
皇帝所经之处,他们会比任何人都老实——当然,也仅限于皇帝从他们身边路过时。
………………
章台宫,嬴政的寝殿内。
嬴政躺在卧榻上,气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往日总是舒展着的眉头挤成一团,双眼紧闭,身体却在轻微的颤抖着。
但凡是个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嬴政此时的状态……很糟糕!
寝殿内眼下除了嬴政以外空无一人。
嬴政刻意摒退了所有随侍的内官,原因也很简单——一位帝王不希望被别人看见自己虚弱不堪的一面而已。
事实上,嬴政每一次头疾发作,都不会在身边留太多人。
这一次,则只有赵高一个人——如果不是必须得留个人照看自己,嬴政估计连赵高也不会留着。
就他一个,这会儿也去给嬴政取药了,暂时不在。
未过多久,赵高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冲进了寝殿内,服侍着嬴政服下了丹药。
心里怎么想不说,明面上赵高自然对嬴政的健康很是‘上心’。
“陛下,可舒服些了?”
看嬴政服下丹药后没过多久眉头就舒展了几分,赵高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嬴政没回答他,只是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
赵高当即会意,扶嬴政躺好以后,收拾好所有东西,规规矩矩的站到了一旁当个木偶。
其实嬴政的头痛还在,阴阳家的丹药固然有用,但生效也得时间,怎么可能一进肚就起作用。
不过他确实感觉头疼得到了少许缓解——按照古寻以前跟他说的,这属于心理作用,感觉自己得到了治疗,所以身体的不适稍有缓解。
又过了没一会儿,念端再次拎着自己的药箱匆匆赶了过来。
嬴政感到不适后第一时间命人去喊了念端,但念端的行踪是不确定的。
有时候她会待在太医院和其他太医交流,有时候会待在自己家里研究药方,实验新药,有时候会在医学院上课,还有时候会跑到不知什么地方给人看病。
想找她最好提前预约——咸阳的达官显贵们找她看病都得预约。
不想等就去找别人。
嬴政找她倒是不必预约,但也得看看运气,万一暂时找不着,那谁也没办法。
这一次运气不错,但也花了点时间。
念端一进来没说一句废话,立刻开始检查嬴政的身体状况,和上一次一样的流程。
而她得出的结果,则比上一次更加严峻糟糕。
念端叹了口气,直言不讳道,“皇帝陛下,你的身体状况,很不容乐观。”
“很糟?”嬴政躺在榻上,尽可能提起一些力气问道。
“恶化的很迅速。”念端回道,“如果放任不管,任由它继续恶化下去,陛下你的时间恐怕就……不多了。”
“有多久?”嬴政情绪毫无起伏的追问道。
念端迟疑了一下,“我……说不准,大概几年时间?”
“总之不可能超过五年,甚至是三年。”
“三五年吗……还好。”嬴政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轻轻呢喃了一句。
念端没听清,也没在意。
赵高听清了,却只是低着脑袋,彷佛自己已经睡着了。
对嬴政来说,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就是蜃楼。
截至目前为止,蜃楼已经出航差不多一年,时间远超他的预计。
这件事他不止一次的质问过东皇太一,而后者则保证最多再有一年,嬴政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按照念端所说,他怎么着也还有两三年时间,即使再等蜃楼一年也来得及……来得及。
念端这时劝说道,“陛下,你不能再外出了巡游了,必须留在咸阳静养,增加每日休息的时间,减轻负担!”
对这些话,嬴政只当自己没听见,直接招呼赵高,“赵高,代朕送送念端大师。”
赵高立刻抬起头,彷佛开机了一般,恭敬的请念端走人。
念端这会儿却很坚决,“陛下!你必须要停止新的出巡计划,安心养病,否则后果很难预料!”
念端话说得很坚决,但嬴政安全没有听的意思。
不是他不尊医嘱,只是念端给的医嘱实在是在为难他。
他不可能放弃出巡计划,否则帝国的局势会迅速崩坏,朝着不可挽回的程度直线滑落。
他更不可能减轻自己身上的担子,对他来说这等于让他放弃手中的部分权力。
他只能强撑着继续用饮鸩止渴的方式维系帝国的统治。
帝国是他这个皇帝的‘私产’,他不为之拼命,难道指望别人帮他拼吗?
当然,嬴政不会跟念端争论这个话题——他是皇帝,权力为上,念端是大夫,治病为主,各自看重的不同,讲不出头绪的。
他只是用眼神点了赵高一下。
他立刻会意,礼貌但也强硬的把念端请了出去。
念端也没有继续纠缠,只说自己稍后会开几味滋补安神的药物,多少能发挥点作用。
药医不死病。
嬴政这病理论上不属于无可救药的绝症,但在事实上就是绝症。
因为治病的药不存在——嬴政不可能放下手中的权力,哪怕只是片刻也不愿意,哪怕只是部分也不愿意。
送走了念端后,赵高返回了寝殿,继续守在嬴政床头。
嬴政合眼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了。
半晌后,嬴政突然开口道,“出巡的事,抓抓紧,不要拖那么久了。”
赵高心中有些惊讶,但面上只是恭敬的点头应是。
把话应承下来后,他才又提起了其中的难题,“陛下,李相那边,还在和太仆等朝臣商量,究竟是该南下,还是东行。”
“不知道……”
“一并处理了吧。”嬴政平静但难掩虚弱的声音响起,“先往南边去,绕行东方,最后……再走一次北地。”
嬴政这次直接一步到位,除了基本不需要过问的陇西,打算把全国都走一遍。
南边和东边他都免不了要走一遭,已经算是要巡游大半个帝国了,也不差北地那一部分。
用巡游的方式稳定地方统治肯定会暴露帝国的窘境,嬴政对此无可奈何,就只能进一步增加出巡的频率和范围来展现自己的强势以抵消无法解决的缺陷。
而且,这一轮出巡结束的时候,蜃楼怎么也该返航了。
至于身体问题……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也不差这点了。
赵高听的心中暗暗咋舌。
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嬴政真是个狠人。
命都要没了,还敢这么拼!
要说他赵高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但对自己可狠不下这个心。
不过这对他来说肯定不是坏事,嬴政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拼就让他去拼好了。
赵高嘴角翘起一抹微弱的弧度,情绪平静的回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
北地上郡肤施城,新长公子府。
西苑琴房内,扶苏正在和韩非会面。
两人待在琴房里,不过干的事不是弹琴,而是下棋。
东南方的阳光顺着南墙上的大开窗投射进室内,正好照在玉石质地的棋盘上,彷佛琉璃般的黑白棋子上登时反射出刺眼的光彩。
棋盘两侧,扶苏和韩非相对而坐,各执黑白。
“公子殿下今日找我,可是为了前段时间皇帝降罪的事?”
韩非率先说话,打开了话题。
扶苏点了点头,“父皇治罪,全赖我鲁莽行事,牵连到整个北地,实在罪过。”
“今天找韩非先生来,也是想问问,流沙此番损失是否严重,可有需要我弥补的地方?”
韩非不紧不慢的落下棋子,笑着回道,“流沙的损失并不大,公子不必担心。”
“至于皇帝此番的震怒,责任当然也不在公子身上,是我这边没有处理好,被罗网拿住了些许把柄。”
扶苏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向父皇保证了流沙并无异心,可他似乎并不接受。”
韩非笑容不改,淡淡回道,“虽然这次的过错全在于流沙这边,但我必须要说一句——原谅我的冒犯,但你是古寻的学生,我就斗胆把话说的直接一些了。”
“先生客气了。”扶苏赶紧表态,“您和老师情同手足,这些年也不辞勤劳的教导我,自然也是我的长辈,何来冒犯一说。”
“但有所言,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