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做，又有名，又有利，何乐而不为？”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为’？是因为那样做，你心里不乐吧？”小不点反问。
耿直挠挠头，头皮屑如雪花般纷纷落下。
“不好意思，这两天太忙，一直没去澡堂。”耿直坐远一点，接着小不点的提问说下去，“不乐意又能怎样？世界不是围着我转的。以前碰到不乐意的事，我会想着法子去抗争，但是现在我有点认命了，实在不行就离开这个行业吧！”
“甘心吗？”
“不甘心又能怎样？”
“这个社会还是需要像你这样有新闻理想的记者。”
“哈哈哈哈哈……”耿直仰天大笑，笑得眼角都渗出泪水，“大家嘴巴上说着需要这样的记者，可实际上做了什么行动呢？”
小不点一时间被问住了。
人们如果需要这样的记者、这样的报纸，最直接的支持，就是买这份报纸，甚至长期订阅。可偏偏，耿直创办的《孺子牛周报》销量低迷。
耿直叹气道：“我已经看透了，报纸要畅销，一定得迎合读者。”
小不点不认同，反驳道：“腥膻色确实吸引，但是我相信，有价值的新闻依然会有人看。销量不好只是暂时，可以想办法解决。”
耿直摇头道：
“你现在还是实习期，接触不多，感受不深。
“等到了年尾，网络编辑要冲 KpI 的时候，一页放一张美女图片，读者能够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把报社网站的页面浏览量刷高；可文章要是分页，点击量立刻腰斩，即使放在同一页，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读完。
“这就是人性。
“像我这样拥有新闻理想的记者，要做的，往往不是迎合读者，而是教育读者。我认为人人平等，不应该歧视聚居区居民，可读者心里就是歧视；我认为金钱不是衡量人的标准，可整个社会的风气就是嫌贫爱富，唯利是图。
“可偏偏，没有读者喜欢别人教育自己。只有学生，才会坐在课堂上听老师的教育，一旦离开课堂的约束，多数人都会依据自己的偏见做选择。
“更多时候，读者会去买那些迎合他偏见的报纸，而不是我这种教育他的报纸。之前甚至有读者寄信来报社，喷我的报道是爹味发言。”
耿直说到这个份上，小不点已经说不出劝慰的话，感觉他的心完全一片灰暗。
“不聊这些了，照片已经冲洗好，我去拿给你。”耿直站起来，走到办公室角落，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沓照片。
小不点接过来逐一翻看，画面昏暗，拍的都是夜总会内部。
刚开始几张照片没什么特别内容，迷幻的灯光，打碟的 dJ，在舞池摇摆的人群。到了后面，拍的是夜总会贵宾区域，各家报社的高层搂着穿着暴露的公主从包厢里走出来，陈社长也在其中。
小不点从头到尾快速浏览一遍，之后找张纸把照片全部包起来，放入背包。
“这些照片，你打算怎么处理？”耿直问。
“先收着，等待恰当时机再放出来。”小不点回答，“现在我就算交给光辉报社，报社也不可能登这些照片出来。”
耿直点点头。
小不点转念一想，感觉不对劲，问：“你打算怎么处理？不打算刊登见报吗？”
耿直哑然失笑，自怨自艾道：
“我的报纸销量太低，报刊亭、便利店都不愿意卖，最近两个月都是我开车送报，直接送到订阅读者家里。
“这样一份没人看的报纸，就算登了个惊天大新闻，又有谁知道？
“更何况，地下城里所有印刷厂，都掌握在大集团手里。所有关于大集团的报道，印刷前都会送到人家高层办公桌上先审一遍。人家高层点头了，厂子才会给你印刷。”
耿直说的情况，不仅存在于报纸印刷，网络报道也是一样。小不点之前派传单曝光永夜制药的假疫苗，然而到现在，无论报纸还是网络媒体，一点水花都没激荡起来。
“可是我看报纸，大集团的丑闻，基本上每家报纸都有报道。”小不点第一天上班，就把市面上主流报纸过去两个月的报道看了一遍。
耿直解释道：
“人家大集团高层没那么傻，不会全部封杀丑闻报道，无足轻重的丑闻随便你发，只有真正重磅的才会拦截。
“如果拦截不了，他们会吩咐手下的媒体设置议题，变换角度，将舆论焦点引偏。隔一段时间，等大家遗忘得差不多，再刊登集团的正面新闻，做慈善，搞环保，指挥媒体办个典礼，成功当选年度十佳企业家。
“这么一套操作下来，集团该赚钱还是赚钱，没什么影响。”
小不点在媒体这行的经验还是少，听了耿直这位老行当的揭秘，无言以对。
“好好干吧！”耿直拍拍小不点肩膀，语重心长地教诲，“看得出来，你和杨韬都是那种有新闻理想的记者，看着你们，就像看见十年前的自己。见到杨韬，替我夸一夸他，他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是条汉子！”
一阵困意袭来，小不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哈哈，听我说这些无聊事，听困了吧。”耿直自嘲道。
“没有，不关你事。”小不点连忙解释，“是我自己最近失眠，晚上睡不着，白天又困，精神状态有点差。”
“难怪，你的黑眼圈有点重。”耿直指着自己眼睛下的黑眼圈，“我也有失眠症，医生叫我调整作息，规律吃饭，定时睡觉，可是做媒体这行，很多时候要跑突发新闻，夜里加班也是常有的事，根本不可能规律作息。没办法，只能长期吃褪黑素。”
“光辉报社倒是不怎么加班，大家基本都准时下班。”
耿直笑了，笑容饱含不屑之色，吐槽道：
“《光辉日报》那种垃圾媒体，娱乐明星发张自拍就当新闻，情侣分手骂战开撕就当猛料，陌生人发张聊天截图就当证据。
“如今记者部里面，就剩老唐会出去跑新闻。
“其他人就是坐在办公室里敲键盘，要么转载其它媒体，改一下句子就发出来当原创，要么在网上抓一些谣言，捕风捉影，胡编乱造。
“反正只要跟腥膻色沾边，跟男女对立沾边，就不愁流量，不愁没人看。”
小不点脸露苦笑，心有同感。
又聊了一会，小不点背上背包，离开了孺子牛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