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江夏皇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
明明他说的每个字都很清楚,可连在一起,却让他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其中的含义。
确定他不是玩笑,他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
“你再说一遍?”
他就是那个天乩楼主?
这件事最好不是真的。
否则……
苏倾暖若有所思的看向苏锦逸。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我,而非儿臣。
所以,他这是真的打算,将苦心经营多年的底牌都交出来,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就为了让江夏皇放心?
其实她倒觉得,他可以先不暴露自己的。
最起码不应该是现在。
以江夏皇对天乩楼的痛恨程度,只怕巴不得天乩楼在这个时候露出破绽。
他这样做,无疑是在自投罗网。
而且江夏皇也不会因为他的坦白,而对天乩楼手下留情。
反而可能会更加坚定他铲除天乩楼的决心。
一个天乩楼,已够让他忌惮,若是再和皇兄这层身份叠加的话……
没有一个君主,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皇家的斗争,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更何况,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也并不那么融洽。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刚要起身帮他解释,却无意瞥见,他垂于身侧的手指,微不可察的向她摇了摇。
动作幅度很小,若非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身上,几乎不能发现。
这是——
不想她插手的意思?
她眸中划过一丝无奈,只得重新坐了回去。
罢了,还是先看看再说。
他不是鲁莽之人,之所以这么做,应该有他的用意吧?
只是——
她隐晦的看了眼苏文渊,默默叹了口气。
或许从他们决定踏上江夏的那一日起,就已不可避免的牵扯到了这些纷争之中。
哪怕渊儿无意争抢那个位子,可总有人会出于各种理由,想将他推上去。
之前是皇兄。
如今又多了一个江夏皇。
或许,还有其他许多,他们不知道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注定是不会平静了。
江夏皇的反应,在苏锦逸的意料之中。
他隐下眸中的情绪,再次从容而言,“我就是天乩——”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忽觉前方一道疾风破空而至。
不知名的物什,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准确无误的袭向他的面门。
来势凌厉,毫不留情。
没有犹豫的,他轻描淡写的伸手接住。
才发现,是一方染了墨的砚台。
浓黑的墨汁,溅的四处都是。
可见掷出它的人,是多么的愤怒而毫无章法。
素色的锦袍洁净依旧,不曾被乱飞的墨汁沾染分毫。
苏锦逸原本波澜不惊的的凤眸,闪过一抹不明的意味,幽深浓长。
“端溪石砚名贵,且开采不易,所谓千夫挽绠,百夫运斤是也,理当好好爱护。”
言罢,他掌心真气运转,将砚台平稳的重新送回到御案上。
然后优雅的自袖口取出帕子,从容不迫的擦拭着白皙修长的手指。
真打碎了,他可是要心疼的。
这方极品鱼脑冻端砚,若到了他手里,少说也能卖几十万两银子。
够一方百姓生活好些日子了。
江夏皇脸色铁青,勉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逆子!”
原本他就有过怀疑。
天乩楼崛起的速度如此之快,是不是在朝中有位高权重之人,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可这次查抄的那些官员中,却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所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其实他也不是没怀疑过东宫。
但也仅仅只是怀疑过。
或者说,潜意识里,他并不愿意接受这个可能。
原因无他,苏锦逸平日里表现的太正了。
而且他性子温和,不抢不争,还大度的帮他找回了阿暖和阿渊。
这样的胸襟,这样的仁爱,让他尽管对他并无多少父子之情,也愿意给他一份尊重,一份厚待。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同天乩楼有瓜葛。
甚至还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乩楼主。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这么多年,他真是小瞧了他。
“事虽小,勿擅为!”
苏锦逸不疾不徐启唇,仿佛没瞧到江夏皇盛怒的模样。
“父皇贵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关乎民生社稷,更当以身作则才是。”
如果连这些都忍不了,那他若是知道,连他素来倚重的皇家暗卫,都是天乩楼的人,又该是如何反应?
“呵!”
江夏皇怒极反笑,“你一个天乩楼主,在教朕做事?”
他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
亏他以前还以为,他人品贵重,可堪大用。
现在他只想自戳双目。
苏文渊偷偷看了眼苏倾暖,眸中潜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怎么办?
原本他都准备好要开口,回绝他们非要自作主张让他做太子的决定了,结果二人说着说着,竟又说到了天乩楼。
还因此争的面红耳赤的。
所以,他现在是该解释,还是该劝和?
这里面好似没他什么事,却又仿佛是因他而起。
一时间,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苏倾暖其实也觉得,不论天乩楼如何,渊儿还是趁此机会解释明白的好。
免得引起其他不必要的误会。
所以她微微颔首,默认了他的决定。
“天乩楼主,也是江夏的子民。”
苏锦逸一字一句,极为认真。
他的天乩楼,的确没做过一件违反江夏律法之事。
唯一忤逆了圣意的地方,只怕便是它的存在了。
“好一个江夏子民。”
江夏皇语气嘲讽,“那朕问你,好端端的,你成立这个天乩楼做什么?”
只怕是想早日气死他,好坐上这个位子。
“为了江山社稷。”
“为了黎民百姓。”
“更为了天下芸芸众生。”
苏锦逸平静清淡的眼神里,有郑重之色一闪而过。
只可惜,江夏皇尚在盛怒中,并未注意到。
他重重一拍御案。
“所以你就不断侵占田地,不断私吞矿产,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甚至不惜将手伸到朝廷的科考之中?”
什么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只怕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你给朕老实说,这皇城内外,朝堂上下,究竟还有多少你的人?”
他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心思阴毒的儿子。
连老子都算计起来了。
他现在忍不住都在怀疑。
苏锦逸做的这些事,顾氏和顾家是不是也都参与了,参与了多少?
“知道的太多,对父皇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苏锦逸抬起眼眸,别有意味的看向他。
“您不必担忧什么,儿臣方才已然说过,只待阿渊坐上储君之位,天乩楼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他成立天乩楼的时候,就知道有朝一日,会有解散的一天。
“况且,天乩楼也并未谋夺什么,田地依旧是百姓的田地,矿产也还是朝廷的矿产。”
“至于科考,多几个私家书院作为官学的补充,也是为了能更好的教化万民,开启民智。”
天乩楼从来都不是一个只懂探查情报的江湖组织。
它存在于江夏的每一寸角落,几乎无孔不入。
却又游离于以四大世家为首的权贵网之外。
包括顾家。
如今,这些由无数普通百姓和寒门学子,乃至底层奴隶组成的群体,已然成了对抗世家势力最强大的力量。
曾经,他不曾显露分毫,是因为时机未到。
毕竟这江夏,明面上还是由一个人说了算的。
而那个人这些年对世家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无底线的纵容。
如今古家、龚家等一系列世家惨败,其他世家也自顾不暇,正是他辛苦培养出来的这批人,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天乩楼的存在,是在为他们保驾护航。
毕竟,世家虽衰,但余威犹在。
况且,他从未打算将世家赶尽杀绝。
杀是杀不完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如今的寒门官员,一旦得势,未必就不会是下一个世家。
他只是要一个平衡。
一个能让天下老百姓,活的好一些的平衡点。
而这个平衡点,只有在各方势均力敌之下,才会出现。
阿渊在这个时候入住东宫取代他,无疑是最佳的时机。
为了这个平衡不被打破,无论世家还是寒门,都不会开罪他,也不敢开罪他。
更何况,他还有圣眷在身。
至于他自己想要笼络什么人,当由他自己取舍。
苏倾暖瞬间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某种意义上讲,天乩楼其实就是一个小江夏。
在这些年古氏的不断逼迫,世家的重重包围中,它尽可能的囊括了一个范围,保护了一些人,一些东西,使他们能免遭那些权贵的蚕食,得以存续下去。
她忍不住开始想象,若是皇兄能尽早继位的话……
江夏的形势,一定会比现在好太多。
或许江夏皇曾经也有过雄心壮志,有过意气风发,可终究,岁月磨灭了他所有的抱负。
以及眼界与智慧。
从前,他是一个好君王,却不是一个好夫君。
而现在,或许他想做一个好父亲,却未必还是那个英明伟大的帝皇。
生母的偏心,胞弟的背叛,爱人的离世,朝臣的指责,世人的误会,身体和心理上双重的折磨,以及与古氏这么多年艰难的周旋,早已让他身心俱疲。
如果,他愿意的话……
她其实是想做一个好女儿,同他慢慢培养,这些年缺失的父女感情的。
“你觉得,你说的这些,朕会相信?”
瞧着他这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江夏皇心中气怒愈甚,随手抓起御案上的镇纸,又狠狠掷了过去。
还暗暗用了五分内力。
他才是江夏的皇帝,什么时候用得着他来考虑这些了?
别说他现在压根就不打算传位给他,就是真的选择了他,那也是百年之后。
他还没死呢。
他用得着这么着急?
以天乩楼现在的实力,他这是从多大就开始谋划了?
想到此,他后背一阵发凉。
亏他以为除掉古氏,就可以高枕无忧。
没想到,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人。
他现在恨不得直接打死这个不孝子。
还推荐阿渊当储君?
他信他个鬼。
本就有些份量的九龙白玉镇纸,裹挟着江夏皇的熊熊怒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的冲着苏锦逸当胸而来。
这一次,竟直取他的檀中穴。
殿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连角落里早已被人遗忘的周全,都暗暗捏了一把汗。
皇上不会真的杀了主子吧?
没有犹豫的,苏文渊噌的站了起来,立刻就要飞扑过去阻止。
“不可——”
但他的座位本就在苏锦逸之下,距离御案更远,如今哪里来得及?
苏倾暖手中倒是把玩着一枚鹅卵石,那是方才路过御花园的时候捡的。
但她并未有射出去的意思。
原因无他,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忽然福至心灵,猜到了皇兄如此不计后果,激怒江夏皇的目的是什么。
倒是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还是先看看吧!
万一就成功了呢?
镇纸在距离苏锦逸胸口三寸之距时,被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易夹住。
随之抬起的,是一双淡漠如冷泉的墨眸。
“既然父皇不喜这样沟通,那我们不妨换个方式。”
苏锦逸淡然勾唇,“就以天乩楼的名义如何?”
犹记得曾经,他也想做个好儿子的。
如果他们父子能够心无芥蒂,能够同仇敌忾,古氏必然蹦跶不了这么多年。
江夏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岌岌可危。
可惜他们大部分的精力,都浪费在了互相防备之上。
他已赌不起。
“你待怎样?”
江夏皇森冷的眯眼,“难道你还要弑君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