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风拂槛、桃李摧发时节。
堂堂楚王府关睢苑外庭管事晴空端着个盖碗,才从跨院的屋子出来,就看见正午暖曛曛的日头下,一尊乌漆漆的“塑像”立在那里摸着脑门发呆,晴空拿腔作调的咳了一声:“咋的灰渡,脑门儿撞树上了?”
灰渡转过一张黑脸,恶狠狠地一瞪眼,终究还是因为满心疑惑,忍了还嘴,上前讨教:“世子不是问我对春暮的心思吗?我自然全听世子作主,世子说世子妃开恩,有意把春暮许配给我,不过还得等些时候……可我这些日子瞅见春暮,她一见我就转身,避之不及的模样,我心里又忐忑起来,莫非是春暮姑娘看不上我不成?她可是世子妃身边的贴身丫鬟,最得信重的,按理世子妃不会强迫她,莫非是世子妃误解了不成……”
晴空目瞪口呆地听完灰渡罕见地说了这一长篇的话,险些被茶水呛住,一阵暴咳,伸手连连拍着灰渡的肩,好一歇才缓过劲来,贼眉鼠眼说道:“你这只呆鸟……还说全凭主子作主,这会子就忐忑了,看来是早起了贼心……得得,别冲我瞪眼,谁让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我就给你指点指点,春暮避着你才对呢,若这会子瞅你还落落大方,你才该忐忑。”
这话说完,堂堂管事自己却拉了脸,满面忧郁。
因为他突然想到秋月姑娘见他一贯落落大方,从始至终就没含羞回避过,根据他总结的规律……
晴空把手里的盖碗往灰渡怀里一塞,转身回了屋子长吁短叹黯然神伤,因为这春光明媚积蓄的好心情转眼成了愁云惨雾。
哥俩不知,这时在中庭的宴息间,一片轰笑声中,春暮也正捂着烧红的一张脸闷头闷脑地冲了出来,险些一头撞上刚刚从书房回到后院的世子。
春暮越发尴尬,却还没有忘礼,满面喷血的屈膝一福连声致歉,挑起帘子让虞沨入内。
坐了满屋正在取笑春暮的众丫鬟这才捂了嘴,慌不迭地从炕沿或者脚踏站了下地,却依然忍不住垂着脸直抽肩膀。
旖景也捂着腰,迎了虞沨坐在炕上,递上一碗暖茶。
“什么事这么开心?”一贯不与丫鬟们趣话的世子都忍不住问道。
“刚才春暮在这儿做针线,秋月说了个听来的笑话,大家都笑了起来,就她一人没有半点反应,我就喊了她一声,也不知她在琢磨什么,慌里慌张就是一句‘奴婢听着呢,可没走神’,秋月那鬼灵精凑上去说‘真没走神?我们刚才可在商量该给你备什么添妆,既听着,还不说说你想要的,免得我们为难’,春暮就红了脸,说我们拿她打趣,把绣绷子一丢就夺门而逃了。”旖景这话一出,丫鬟们又忍不住笑了出声。
原是去年,谢嬷嬷总算劝服了罗纹点头,求到旖景跟前,让世子妃恩许放罗纹出去,嫁了替王府管着好几间铺子的有为青年陈六,说好每季依然进来一回替世子施针,这可是旖景嫁来关睢苑后第一次操办丫鬟的喜事,见罗纹总算解了心结没再沉沦下去,旖景开心之余,也醒悟到春暮的年岁已经到了嫁龄,她是早看出春暮对灰渡有意的,硬“逼问”得春暮说了句“但凭主子作主”。
不过春暮虽扭扭捏捏地坦然了心意,却咬牙不愿早嫁,这时她多少知道些王府里存在的矛盾,晓得迟早得分家,不愿旖景在这当头分心,再怎么也得等到诸事平息之后。
旖景虽觉春暮即使出嫁,仍然会以媳妇子的身份替她管事,并不会耽搁,却无法说服这丫鬟,只好答应下来。
可自从这桩姻缘说定,春暮倒比从前更不敢直面灰渡,远远看见调头就走,就连旖景有意给他们两个创造机缘,让春暮去传话,春暮也会托给旁人。
若有旁人提起灰渡二字,春暮也会脸红半天。
自然少不得被秋月取笑。
这时,即使有世子在场,秋月都没忍住,小声说了一句:“世子妃还是行行好,就早些让春暮出嫁吧,上回奴婢就瞧见过,春暮在廊子这头瞅见灰渡,拔腿就走,险些没有崴脚,这么心神不宁下去,奴婢们瞧着都替她着急。”
旖景扫了秋月一眼:“我看是你自己着急吧,巴不得春暮早早嫁人,等我誊出手来,也好替你寻个如意郎君。”
于是又有一个丫鬟捂着脸夺门而去。
夏柯微抬眼睑看了看世子,像是没有外出的打算,领头退了出去,屋子里这才恢复了清静。
关睢苑的规矩,但凡世子与世子妃“二人世界”只要没有特意留人使唤,丫鬟们都自觉退避,这才合礼。
虞沨见没有旁人,这才微微一笑:“关于秋月,看来我得替人求在前头了。”
旖景一副不领情的模样:“让晴空自己来求,他不好好表现,我可舍不得秋月……你也晓得,这几个丫鬟可都是打小服侍着我的,尤其秋月秋霜,更如我姐妹一般,晴空是你的心腹,将来王府总管一职少不得就是他的,这般一来,秋月就不好再领差事,他倒会挑人,把耳目头子给我讹走了,若不狠狠为难他一番,我可不乐意。”
虞沨很为心腹捏一把汗,不替晴空求情,而是剑走偏锋:“王府内宅的规矩将来都由你定,不用依那些惯例,真舍不得秋月,留她在身边当差也无妨。”
“身为主母,才不能率先乱了规矩。”旖景满面正色,又思度了一番:“秋月性情跳脱,伶牙俐齿,可相比之下,还是夏柯更为沉稳,今后内管事一职我是想留给夏柯,这么一来,她的婚事就只能在家生子里寻思,还必须不在府里当差,管着外头的事。”
“这些事暂时不用着急,我看你身边几个丫鬟都是舍不得出嫁的,也没人埋怨你耽搁了她们。”世子略微严肃了神色:“西梁使臣六月就将迎娶,因是和亲,三妹妹会从宫中出嫁,一应随侍、仪臣虽是由宗人府决定,但依大隆礼法,需要为三妹妹挑选两个滕妾陪嫁,这事万不能指望二婶,祖母又没有主意,还得你上上心。”
旖景一身长叹,这事实在为难。
公主和亲,随嫁滕妾当然不能是丫鬟这样的出身,也万万没有再挑宗室女的道理,一般而言,若非父族,也只有在母族里挑选。
那就是谢家。
倘若庶支庶女,滕去西梁王族未必不可,关键一点却是西梁妾室地位卑贱,这事经过金元公主来使时有所宣扬,锦阳贵族大多都有耳闻,如此一来,还会有谁愿意去西梁为妾。
怕是连丫鬟都不情愿。
“三妹妹下月会回王府住上一段,到时我先与她商量,听听她的意思。”旖景也只好先答应下来。
“若三妹妹没有异议,也许可以在三太爷几个孙女里择选。”虞沨提议。
旖景眼中一亮。
去年那事一闹,谢三太爷一家算彻底败落下来,镇国公甚至落井下石开了祠堂将三太爷除族,锦阳京中没人报以同情或者不愤,委实出了那等丑事,一家当中,除了孙子辈,老太爷得了赦免,两个儿子被斩首示众,两子四媳被流千里之外,名符其实有辱家门,除族也是情理当中。
谢琦得判徒刑,没挨过两月就暴病而亡,三太爷甚至没有去认领尸首,由得嫡长孙被抛至乱葬坑。
据说因为无人打点关照,已有两个媳妇在流刑途中病丧。
这一家哪里还能称得上公候贵族,连庶民都是不如。
那位上一世嫌弃夫君貌丑新婚次日恶打婆母因而被退的表妹,居然被三太爷嫁给了个年过五十的富商做继室,这还是嫡孙女,有个庶出的干脆被三太爷卖去了勾栏!
眼下情况是纵使有平民百姓愿意求娶这家获罪贵族的女子,也出不起三太爷狮子大开口喊出的礼金。
那几个金闺玉质的女儿前途一片惨暗,滕往西梁未必不是一条出路,至少安瑾不至苛待她们,还能得个锦衣玉食的娇养。
而根据西梁的礼法,妾室想恃宠而骄也是万万没有可能,不用担心三太爷这颗毒瘤的后代心怀叵测兴风作浪。
“仪臣的事圣上有无定论?”旖景更关心的是这一桩。
所谓仪臣,便是随同公主和亲前往西梁之臣,与使臣不同,这人是要在西梁“扎根”辅佐公主,倘若西梁有冒犯之举,仪臣可驳斥理论,修书返国请大隆君帝决夺,这人可算安瑾将来的盟友,当然最好是足以信赖之人。
“三殿下提议,是让孔奚临担仪臣之职,圣上已允。”说起这事,虞沨也是颇有忧虑。
“皇后族人?”
“不错,正是孔断事之庶子,此人乃三殿下陪读,历来游手好闲长宿勾栏,不过三殿下既然荐了他,应当有可取之处。”虞沨倒不担心孔奚临不尽心,据他观察,这位孔五郎与三皇子交情不像作伪,怕是早叛了皇后,唯三皇子令丛。三皇子无论于公于私,都不会对安瑾不利,孔奚临为仪臣并无不妥。
不妥的是三皇子居然愿意安排一个亲信前往西梁,这让虞沨隐隐觉得他的猜想又有几成落实,很是不安。
这一年间,安瑾一直住在宫内,受德妃教导礼仪,而乐阳女君也因受太后恩典居留宫廷——虽去年芳林宴上乐阳棋差一着与孟高定了终身,到底是西梁贵族,仅有自许或者大隆皇帝赐婚始终有亏礼法,需得等其父澜江公信托族人赴隆主持婚事,乐阳便留在了大隆待嫁,顺便也将西梁诸多事宜面授于安瑾。
庆氏欣然许可乐阳远嫁,在去年八月,乐阳与孟高已然喜结良缘。
“对了,今日我在宫中听闻一事,说是秦妃早产,却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圣上大喜过望。”虞沨忽而又转了话题。
旖景稍稍一怔:“太子妃上月才生产,秦妃竟然就早产了?”
也不怪旖景疑惑,委实自从去年六月,原本自请居丧一年的秦妃却被四皇子接了回去,说是白妃不慎摔伤,中馈无人主持,要秦妃回去主持大局,结果等七月中,秦妃就传出有孕的喜讯,后,又说秦妃孕吐太厉,性情越发急躁,甚至草木皆兵,固步于宅不见外人,便是白妃与邓妃也再未面见过主母。
江月好几次巴巴地登门道贺,都没见着秦妃,整个人跟霜打茄子似的,担心唯一愿意搭理她的贵人因为李氏那桩嫌话的事生了芥蒂。
太子妃上月在皇室的翘首以待下,诞下一名女婴。
而眼下秦妃竟然早产下皇长孙。
“圣上可有恩封之意?”旖景问道。
“你猜。”
旖景:……
半响才说:“我是认为太子仍在储位,皇长孙究竟由谁诞下并不能起决定作用,圣上就算恩封,也是因为总算得了男孙,正如去年喜得长孙女一般……太子妃产女而无恩封,越发说明隆庆公主是因为占长,与储位分毫无涉。”
“可四皇子与陈、秦两家却不会这么以为。”虞沨微微摇头:“我猜圣上/将有恩封,四皇子怕是会得个亲王爵位,越发沾沾自喜。”
“二姐夫早就是亲王了,又能说明什么?”旖景蹙眉。
“心怀欲望者,但得益处,都会往愿景那头联想。”虞沨眉梢一扬:“我猜,大隆怕是又会多一位公主了。”
旖景也跟着扬一扬眉:“故布谜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