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照下,五月末的凌霄huā攀附在长廊碧叶里,一片茂密的浓艳。
huā叶下荫凉里,美人靠上两个素衣如雪的女子并肩而坐,一个满面怒色,一个神情舒展,一个手里紧紧拽着绢帕,一个轻轻滑着盖盅。
斜站在数步之外的青衣婢女躬着身子禀报完打听来的话,不用抬眸,似乎就感觉到秦妃的满腔怒火,知趣地住了。,当闻小主人秦子若一声“退下”才如释重负般离开。
“贱人!”秦妃总算忍耐不住厉喝出声。
秦子若微微笑了出来。
她采纳了李氏的建议,当然也不会贸贸然就行动,先遣人将小嫚祖宗几代的都摸了个遍,了解到果然是个贫贱出身,关键还是个自命不凡狂妄自大的蠢货,心里越发觉得满意。
“姐姐不需着恼,正是卑贱又愚昧的人,才能为姐姐所用,这说不定呀,将来还能成为姐姐手里的一把利匕。”
“眼下就这般狂妄,倘若真进了皇子府岂不更加自大?隐忍隐忍,我忍家里那两个侧妃还不够,难道还得对个妓子贱货低声下气?”秦妃牙根紧咬,脸上一片乌青的戾气。
“她的狂妄无非是因为殿下的宠爱,等进了皇子府,她就知道对于殿下而言,也就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无足重轻的侍婢,别说邓妃白妃,便是那个廖氏也能骑在她头上耀武扬威,只有姐姐才是她的倚仗,怎会冲撞了您?”秦子若心有成竹:“此女口无遮拦,竟敢当众败坏殿下声誉,姐姐岂容她在外头猖狂,本想处置,哪知问得她有了身孕,到底是殿下的骨肉,姐姐不忍,才将她收在身旁为婢,教导规矩,一片苦心皆是为殿下打算,殿下怎不体谅姐姐的贤德?”
秦子若将茶盏置于案上,握住秦妃的手:“姐姐,这时正是时机,若再犹豫,等殿下听闻风声私下再见小嫚,自个儿安排她成了外室,姐姐又能奈何?”
“她当众说出那话,闲言碎语已经免不了。”秦妃仍有不甘。
“区区妓子之言,旁人如何会信?再者殿下从未去过千娆阁,有谁敢仅凭她空口白牙就质疑皇子。”秦子若似有不耐,收回手抚了抚鬓上斜簪的一朵白绢huā:“姐姐,莫说殿下,那些个贵族子弟有几个不爱寻huā问柳,无非是消遣罢了,姐姐贵为皇子正妻,又何必计较一个玩物?眼下当以大局为重。”
“可我一想到要把这贱人生的贱种当做嫡脉……”
“姐姐!”秦子若略微扬声,又再苦口婆心规劝:“眼下之重,是姐姐需要一个嫡嗣,若有运数,先于太子妃前产下皇长孙,对将来大为有益,那些话我已经跟姐姐分析清楚了,倘若小嫚生的是女儿,就更不足为虑,若是男孩……就是姐姐的嫡子,倘若储位有个万一,依圣上对皇长孙的重视,殿下大有胜算,就算太子妃运气好,是她产下皇长孙,姐姐有个嫡嗣傍身也能压服邓白二妃……事在人为,姐姐为殿下的将来做出这么大的妥协,殿下也会体谅。”
一番劝言下来,秦妃总算是摁捺怒火恢复理智,算是点头采纳了劝言,忽而又冷笑道:“虞沨这回堂而皇之替个妓子赎身,难道那些御史就不弹劾他?这倒是个机会,要不让祖父……”
秦子若哭笑不得:“楚王世子并非殿下的对手,咱们当笼络交好,又怎能结怨?再者京中贵族之家也有不少蓄养乐妓,已经是俗情常例,未触礼法,哪能借着这事做文章,世子就是替个妓子赎身,又没有纳回王府替她请封名位,堂而皇之才显光明正大,若是偷偷摸摸让人赎出去安置,那才会受人诟病。”
正如秦子若所言,自从怡红夜莺被虞沨赎身,就此不知去向,引发许多文人骚客以及贵族纨绔跌足长叹,甚至有那些公候子弟问去世子跟前,想打听杜宇娘是否就此成为王府里的乐伎,却得到一个结果,原来世子是爱惜杜宇娘的才华,又听她不愿再委身勾栏,想得一个安稳,便大义相助,以全知音之谊,杜宇娘自从得了自由身,就告辞远去,从此隐居市井,再不抛头露面,虞沨微摊了手:“我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竟没人怀疑世子之言,都信了“知音之谊”的解释。
实际上杜宇娘是被良玉安排送往西梁,由世子出资,在大京经营起一间珠翠首饰铺子,做了幕后东家,就此告别风月,摇身一变成为商家主妇,当然也负责将西梁的消息送往大隆,成了卫冉与世子之间的居中联络。
锦阳京中再无艳名一时的怡红夜莺,西梁大京多了个默默无闻的商家主妇。
而不过多久,原本默默无名,却因为当众攀搭皇子的小嫚姑娘受了许多嘲笑后,也终于在千娆阁销声匿迹。
秦妃身边多了个侍婢。
于是某日,四皇子便受了丁忧在家的岳父大人邀请,哪知等着与他见面的却是子若。
一番谈话后,四皇子心生舒畅,感慨着明明是嫡亲姐妹,性情却是天壤之别。
却问:“七妹妹这般尽力,难道只为了你姐姐打算?”
子若温文莞尔:“是为姐姐,也是为家族。”
并没有说“为了殿下”的huā言巧语,这让四皇子越发满意。
“倘若殿下将来能趁心如愿,子若尚有一请。”紧跟又是一句。
四皇子手里折扇一顿,微晃眉梢:“哦?说来听听。”
子若仍是浅笑:“言之尚早,倘若殿下不能趁心如愿,这也是一句空辞,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数声舒畅的大笑,四皇子合扇击掌,长身而起:“七妹妹果然非同普通闺阁,有趣有趣,也罢,那我就先准你所请,七妹妹与秦家还当竭力助我趁心如愿才好,如此,才能双赢。”
与此同时,楚王府里关睢苑,柯叶下青梅累累,假石垒成的高台上,一角红亭中,青衣男子眉心微蹙,手里一枚黑子握得久了,迟迟未落纵横之间。
旖景的目光总算从墙外一片桅子飘白里收回,颇带着诧异看向棋盘——这还远远不到胶着的程度。
虞沨但觉手中一空,棋子被人拿走,沉思被人搅扰。
“不下了,你有心事。”旖景将已经被握得有些热意的棋子丢入瓮中,转身走向亭外,站在露台上,展望霞光笼罩下,柯枝渐盛浓荫。
没看两眼,腰上就环绕了手臂,呼息拍打在耳畔。
“我是有心事。”虞沨说了一句,忽然又沉默向来,抱着人不动,目光却飘向数重青墙之外,那一片繁华栉枇的市井。
这段时日他细细思量清河君的死因,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疑惑。
西梁太子死于清河君之手,可在上一世真相并未揭穿,清河君顺利继承王位。
既定命运不会莫名其妙发生变化,也就是说,清河君罪行败露,落得赐死收场,间接原因是他与旖景的重生,当着意改变扭转许多事情的同时,造成了这一件不在预料的改变。
虞沨毫不怀疑薛国相在那一世也掌握了真相,可是显然他做了不同选择,所以,清河君得以顺利继位。
为何薛国相会在这一世将真相告之金元公主?
背后定是有人授意。
这个人必然是与西梁相关,并且因为大隆诸多变因,导致了心意的改变。
虞沨已经猜出幕后操手,非三皇子莫属。
可却仍然不能确定三皇子插手西梁政务的动机。
他是有猜测,但不敢置信。
因为这个猜测如果就是事实,将会引发更多风云莫测。
“旖景。”他终于说话,手臂仍然不轻不重地环绕在她的纤腰,蜻蜓点水般的吻滑过她的发鬓,然后唤着她的名字。
“当我归来,第一件想做的事其实不是复仇,也没有奢望能得你相伴,我那一世,太无能。”当感觉怀中佳人略微挣扎,似乎想要转身,虞沨稍稍收紧了手臂,将下颔搁在她的肩头:“你别急着安慰……这些话我从未对人说过,也只能说给你听。”
“我很庆幸上天能给我机会,重来一回……我曾经荒废了太多时间,埋怨命运不公,让我生在帝王之族,却在懵懂未知时就被人暗算,在这繁华富贵里苟延残喘着等死,我的生活只有阴霾笼罩,看不见一丝光照,我能看到的将来,无非油尽灯枯,某日沉睡后再不能醒来。”
“后来得解剧毒,第一件想到的事却不是自强,清除身边险恶,而是强求于你……也许我不该怨恨二叔,是我太过软弱,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我毫无自保之能,又怎能尽怨他人心怀奸恶。”
“我不甘再一事无成,愧对先祖,也对不住圣上关怀,我想,我应为江山君国尽力,才不枉两世为人与虞之一姓。”
“眼下圣上官制改革若得顺利,紧接下来就是削弱勋贵之权完善军制,才能真正使得君权一统,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得三朝信重,一是因为与天家同心,二是因为两家足以影响勋贵,手中兵权实为天家掣肘。”
这话让旖景心中沉重,嘴边的劝慰咽回。
“身为臣子,当以君国为重,我原有计划,当复兴科举、改革官制、遏制世家以为君上培养足以大用的新兴势力后,便上谏改革军制,废除眼下勋贵世袭军职,而由君上直接任命督将接管各地卫所,相信岳丈也有此意,虽如此一来,两府势力削弱,可已是势在必行,两府既为忠君,便不能只图私利。”
大隆建国,新兴勋贵立有拥护之功,高祖为褒奖功臣,军制实行世袭,地方督将多为英国公、威国公、卫国公、金氏与楚王旧部。可到眼下,英国公、威国公因为牵涉夺诸败落,金氏一族也遭铲除,唯有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屹立不倒,足以影响旧部。
远驱北原,江山已稳,后世君主如何甘愿军职世袭,让勋贵掣肘皇权,改革军制只是早晚。
到那时,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就会处于风口浪尖,倘若有违圣意,未必不会步金榕中后尘。
“圣上要行军制改革,尚要依赖两府,当军制改革顺利施行,也是两府失权之时,今后雷霆雨露,但凭君恩。”虞沨继续说道:“于当今圣上,两府并无嫌隙,尚且不忧鸟尽弓藏,我只担心万一大功未成便有变故,未知帝位归属何人,若新帝急功近利,也许尚且不到鸟尽弓藏之时,就会遭至釜底抽薪。”
“我无贪权之欲,却必自保之心。”虞沨语音低沉:“我揣度圣心,属意之人为三皇子,可他……以我看来,他对你执念仍存。”
这还是虞沨初次就这话题与旖景直言不讳。
“若是如此,我将请赴藩,即使圣上改革军制,我也不能将兵权尽数交归。”
旖景忍不住摁紧虞沨环在腰上的手,却被他反握,十指紧紧相缠。
“若非三皇子登位,情形只有更加险恶,除非福王……他有两府相助,并非没有可能,但我试探过了,福王毫无夺位之心,甚至避之不及。”
“你是担心四皇子?”旖景忍不住问。
虞沨长叹:“倘若是他,必重外戚,圣上改革官制之政将半途而废,矛头转向勋贵,首当其冲就是卫国公府,可前朝世家不遏,远远未到改革军制之机,只怕到时……”
又将天下大乱!
我不愿逆君,却不甘无罪受死,倘若弃权能保安宁归隐何难?怕就怕有人心存斩尽杀绝之意。
远庆七年的初夏,从高亭四顾,天穹蔚蓝如洗,一片霁明哪见半分阴霾?
可相拥而立的两人却知道,风波恶浪已在不远,没有别的选择,唯有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