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三十,夜,无月。
沿街店铺微弱灯光的映照下皇帝和庄则敬的影子忽隐忽现,离‘九源铁匠铺’越来越远向长街尽头走去,终于彻底走出了铁匠铺的视线,前方数十步便是长街尽头该转道而行,长街尽,就在皇帝转过街角即将踏落第一步的刹那,庄则敬突然抬起一掌击在皇帝肩头,皇帝全无防备,登时被击飞出去。
青影,寒光,以及数之不尽的金灿灿的刀芒穿梭在长街的尽头。没有咒骂声,没有嘶喊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霍霍的寒光,嘶嘶的剑气,嗡嗡的刀鸣,以及那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交织成一片,辨不清的招式,看不清人影,摄人胆寒的利刃此起彼伏。
‘噗!’利刃破开盔甲刺入皮肉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两人的闷哼声,人影乍分,四个身形略高的黑影分站四角将一条青色人影围在当中,那青色人影正是庄则敬。
人影动,短兵相接,乍合再分,依旧是四人分站四角,四人身上的黑衣已破,露出内里闪闪的金光,四人一起动手,扯掉黑衣。皇帝借着从窗棂纸透出来的微弱灯光看去,只见那四人身着金色铠甲,人人手中一柄长刀,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金光辉映下皇帝这才发现,五人之外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一个与街边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人,一个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其踪影的人。
高手,不是中原的高手,中原的高手不习惯披甲,中原人有理由刺杀皇帝的不多,敢以区区五人与庄则敬交手的更少;高手,不是一般的高手,一般的高手不会让皇帝毫无察觉,一般的高手对上庄则敬更无法形成合围之势。
高手之外是杀手,一名真正的杀手,不动则已,一动便会要人命的杀手。街道两旁店铺里的灯光相继熄灭,百姓们生怕牵连到自己,无一人出声,更无一人出面,周遭立刻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金铁再度交鸣,密集到听不出间隔的声音在皇帝耳边响起,伴随着一声闷哼,声响再度止息,那是庄则敬的声音,庄则敬居然受了伤。
‘砰!’、‘砰!’重物倒地的声音传来,然后又是一阵紧贴交鸣之声,突然,皇帝觉得一股寒意迅速向他脖子袭来,快,生死一瞬不及反应的快,狠,一招致命无可反抗的狠,待皇帝感觉到寒意之时已然躲闪不开。
寒意钻入皮肤,蓦然消失,伴随着一声剑气破空声在皇帝的耳边响起,皇帝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股寒意从他头顶落下,同样的快,同样的狠,同样的不及躲闪,一声金铁交鸣,寒意转向临近他的胸口,又一声金铁交鸣之后周遭再度陷入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嗒~~~~嗒~~~~嗒~~~~~嗒~~~~~’,皇帝耳中听得几声珠子落地的声音,他甚至能感觉到地下的泥土被激了起来溅在了自己的小腿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触碰到了他的脸颊,那是一只黏糊糊的手,同样黏糊糊的还有他的颈,皇帝顺着手的力道向一侧移去,疼痛从他的脖子处传来。皇帝用手按住自己的脖子,没有说话,他知道情况的凶险,不敢分庄则敬的心,只镇定的静静的退在一边。
“外敌入侵,大内‘龙禁卫’受命御敌,请各位东家行个方便,有锣的敲锣,有鼓的打鼓,吸引巡夜的官兵过来帮忙。”庄则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响起,却是没有半点回应,没有一家敲锣,也没有一家打鼓,更没有一家开门。
‘嘿!’一声冷笑,寒意再度出现在皇帝身前,金铁再度交鸣,利刃劈入皮肉的渗人声音伴随而起,庄则敬再度闷哼一声,同时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在春寒料峭中锥入骨头,皇帝心头一悸身子一僵,气息登时闭塞。
‘砰!’——‘噗通!’两个不一样的声音先后响起,却是同样的重物倒地,接着又是一声金铁交鸣,一声闷哼,之后是墙壁轰然倒塌,屋瓦落地的声音,再之后猎猎风响声中一人远去。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就在皇帝刚刚有了知觉的时候,庄则敬的声音响起,一只颤抖的手抓着皇帝的臂膀,此刻也不管君臣之礼,拽着便走。
“嗯。”皇帝答应一声,正要迈步,突然一个不详的预感袭向心头。
“不好!快去铁匠铺。”皇帝的声音几乎有些嘶哑。
屋,已塌。
墙,已倒。
血,落地。
火,燃起。
‘九源铁匠铺’前,九匹骏马将一名独臂老者围在当中,马上坐着九名铠甲鲜明的壮硕汉子,九人手中各持长刀,各拿一具弓弩,刀身狭而长比普通长刀更长一半,弓弩小而精,是普通弓弩大小的三分不到,独臂老者掌中持刀,鲜血顺着他肩头流下,流过刀柄,顺着明晃晃的刀锋滑落土中。九骑之外是六匹骏马,三名伤者和三具尸体,其中屋里两具,屋外一具。
九骑突然动了,没有命令,没有喊声,其中一骑动,其他八骑几乎毫无间隔跟着便动,九匹马围着老者急速转圈,老者盯着面前的马匹,一匹马经过,后一匹马的马蹄不偏不倚踏在前一匹马踏过的马蹄印里,然后是下一匹马踩着前一匹马的马蹄印急速补上,马匹越跑越快,圈子越转越急,可不论马匹跑的多快,马蹄印未曾有丝毫差错。
老者盯着眼前急速转动的圈子,一阵阵的眼晕、恶心,他想出刀进攻,刀还未举起来突然感觉到这个圈子和他之间的距离正好是他的刀够不着,别人的长刀却能够得着的距离,他发现无论他从哪匹马哪个人下手,立刻会受到下一匹赶来的马匹的冲击,以马匹补位的速度,他很难对任何一人任何一匹马造成有效伤害,而他很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特殊的马匹,特殊的训练,特殊的距离卡位,这些人都不是多么高明的武者,却恰恰有个难缠的打法,老者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阵法!简单有效,专门对付高手的小型阵法,疲敌,围敌,陷敌的打法,老者的心在发寒,他知道他败了,在被这九匹马围住的刹那就已经败了,以少对多最最忌讳的就是被合围,一旦被围,你需要速度比敌人快数倍才能来得及将攻势一一抵挡,然而,快数分已是不易,快数倍更是万难,况且如今的他已不是当年的他。
‘嗖!’一匹马绕到老者背后陡然发难,打出一支弩箭,老者侧身一闪,一柄长刀跟着砍了过来,老者举刀一封,尚未来得及还手后边一刀又已砍来,老者急忙后撤,左侧又是一支弩箭射来,老者向前移步躲闪,一马冲来,一刀斩至,老者纵身上跃,三柄刀举刀封顶,两柄刀扫向老者脚踝,两支弩箭又再射来,老者举刀架开头顶的三柄刀,急速收脚,身子在半空蜷缩然后从五柄刀和两只弩箭的缝隙之间侧跃而出,迎接他的又是两柄长刀,老者就地一滚避开,身后的刀又到了,躲开了刀腿上又中了一弩。
身前的弩,身后的刀,一招接着一招,一式接着一式,没有一个人恋战,没有一匹马停歇,倏忽在前,瞻之在后,攻势一旦展开一轮接着一轮一圈接着一圈再无丝毫空隙,老者在九匹马围成的小圈子内左冲右突疲于应付,每次突围都以更加凶险的局势,更加沉重的伤势而告终,这九人不慌不忙,不疾不徐,按部就班的攻击,老者几次示弱诱敌均不上当。
肩头的伤越来越严重,血越流越多,毫无喘息的连番急攻让老者的内力难以为继,以致于老者的臂膀更加酸麻,提刀的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对手的不上当,不着急将他最后的机会也抹杀掉了。
老者不敢指望找到阵法的生门,这是生死相搏,组阵就是为了杀人而不被杀,没有人会在自己的阵法中留有生门供敌人破阵,也没有人会在自己的阵法中故意留下破绽,凡阵法,求绝,求决,唯恐敌人死不掉,唯恐敌人不快死。
马走八圈,老者腿中两弩,背中一刀,马走十二圈,老者汗透重衣肩头再中一弩,马走十六圈,老者肩头血如泉涌,箭头刮着骨头却是无暇拔出,十七圈,老者手腕中刀刀已脱手,马匹驰来,长刀临身,老者引颈就戮,只望死得痛快。
突然,长刀荡开,一道青影从两匹马中间穿过,只一剑已刺入一名骑者咽喉,骑者捂颈欲退,却发现手已不见,三个人变作三具尸体从疾驰的马匹上落下,青影闪动,又是两人落马,骏马失去主人,嘶鸣一声疾驰而去,青影再闪,庄则敬剑不留情,剑过人亡,眨眼间,除却一条活口,其余人等俱已绝命,那唯一的活口极为悍勇,牙一咬,嘴里黑血横流,竟是吞毒咬舌而亡,至此,已无一活口。
‘噗通!’常老九晕厥倒地,手腕上唯一连着的一点皮肉就此扯断,皇帝捂着脖子近前,心中被浇灭的希望引得他怒火炽盛。
火光下,皇帝向庄则敬看去,只见庄则敬脸颊中刀,皮肉外翻,大腿中刀,肋下中刀,手背中刀,除了手背和脸颊上的刀伤之外,其余两处已是极重,为了速胜,在不该出招的时候出了招,庄则敬险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火光下,庄则敬向皇帝看去,皇帝的伤只有两处,一处头顶,血水和头发黏在一起,看流血的多少来看,似乎并不重,另外一处却是颈侧,皇帝的手始终捂着颈侧,现在他的手已是血手,血水顺着他的手臂流到手肘,将半截衣袖彻底染红,好在他的手和脖子处的血已然结痂粘在了一起起到了止血的作用。
火光下,三条黑影从三个方向急速驰来,一眨眼已到了近前,三个人三个方向呈三角状将庄则敬和皇帝围在中间,庄则敬认得其中一人正是刚才逃走的那名黑衣杀手,若在平时庄则敬自忖有绝对的把握拿下此三人,此刻多了两个累赘,自己另一柄剑‘魅影鸣蝉’未带在身上,且又受了伤,情况却是极为麻烦。
就在三名杀手正要动手之时,两声咳嗽毫无征兆的响起,一名老者乍然出现在一名黑衣杀手身后,一道电光闪向老者,‘噗通’,就在电光闪出的同时黑衣杀手翻身栽倒。皇帝看不见两人出招,只看到了结果,庄则敬的眼光却是骤然一凝,他已清清楚楚看到杀手一刀砍向老者,老者的手背在刀的平面上一贴,指锋却已点在杀手的手腕上,真气突破皮肤透体而入,沿经走脉逆行而上,一瞬间击碎心脉,杀手,死!
三去其一,剩下的两名黑衣杀手足尖点地分别向两个方向急退而去,老者没有去追,庄则敬有重伤的皇帝和常老九在此,不敢去追,两条黑影顷刻消失不见。
“多谢前辈援手!”庄则敬抱拳道,先前的情况他未必解决不了,却也未必解决得了。
“又是一批训练有素的杀手,‘百忍精堂’刚刚覆灭,‘听雨读剑楼’刚刚退出江湖,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老汉又有故事讲了,唉!”老者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隐龙真气’庄则敬知道这人是谁,也知道老者为何叹息,庄则敬也叹了一口气,他为皇帝而叹为师父而叹,这是一条心寒的路,他本不愿走,却被师父逼上了这条路。火把在街边一明一暗的闪动,伴随着嬉笑打闹声,一队巡夜的官兵踉跄着步子出现。
庄则敬笑了,是冷笑,是蔑笑,更是苦笑。醒醒吧,各位,别等屠刀架在脖子上才想起起床,那时候只能是尿床。
大年正月的最后一天,位于天下权利巅峰的人迎来了新年第一个礼物,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礼物,他不想收却不得不收。
这一年是‘天禄’元年。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