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负责审讯武经国余党的官员回报结果,牵连者共计一十一人,已死的骆镶,李念不计,贾成方为从犯当叛流放之刑,徐春之滥用职权肆意捉拿武林人士罚俸禄三年,皇帝怒,遂提拔王休为掌印太监并提督‘内府’主审此事,王休领旨大喜,当即选人严审。
王休离开,皇帝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张纸来,纸上密密麻麻全是这两年较为重要的事,他早先誊抄下来,只待拿下武经国大展拳脚,此刻他拿起笔来在排在前三的三件事上一一画圈,正待拟旨略一犹豫复又止住,等了这几个月倒也不在多等一两天,眼下万事齐备只差银子倒也不能鲁莽行事,以免再出纰漏,可转念一想,若等条件具备又要耽误不少时日,‘北川’的局势日益恶化,以前武经国大权在握自己行事处处掣肘一举一动莫不在武经国监视算计当中,自己虽为皇帝也只能管些小事,一旦有了大动作难免引得武经国戒备,从而彻底失去翻盘的机会,可情况有所不同武经国已然倒台凡事当雷厉风行,拖得越久意外越多民变也就越多,朝廷也就更加拖延不起,一旦‘金骑’八王夺权有了结果便会再次大规模叩关南下。皇帝心中早有计较此前方炳在‘北川’的战事表现最为突出,他原本便打算掌权后率先启用此人来对付‘金骑’,此刻打定主意立刻下旨,命方炳担任‘兵部’侍郎即刻进京上任商议御敌之策。
皇帝下了一道旨便又放下了笔,剩下的两件当紧之事颇为棘手,他心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尚需与信得过的大臣商议,暂且搁置。他正待出宫探望诸人,这一个探望,探的是有功之人的身更是求贤若渴的心,为的不仅仅是感谢邵鸣谦诸人更是向天下人表面一个态度,我殷檀殷九思是个有胸襟有魄力知恩图报值得效忠的皇帝,我殷家的朝廷也是有心天下的朝廷,只要是尽心尽力为朝廷,为百姓有能力的人,朝廷不计出身一律论功行赏,他要在天下百姓面前树立一个有血有肉的皇帝,也要在天下百姓面前树立一个与百姓同甘共苦的皇帝。他正欲起身忽然殿外响起侍卫和太监说话的声音,接着太监来报梁榭求见,皇帝一愣,转念已是明了,当即准入。
梁榭走进大殿,恭恭敬敬跪倒行礼,皇帝不待他跪下赶忙扶起,笑道:“此间没有外人,这些礼节免了吧。”
梁榭谢过,皇帝看了一眼梁榭包扎的断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皇帝,这个对于梁榭来说曾经很熟悉的人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开始在他的印象中此人年纪虽小却堂堂正正,之后妻子的事让梁榭重新认定他是一个阴狠毒辣精于算计之辈从而对他怨恨在心,现在皇帝给他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似乎还是从前那个‘少爷’却在短短几个月间显得成熟了太多,此刻的他长相虽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至于皇帝对他们到底是阴谋算计还是确有诚意梁榭则更加相信前者,对于皇帝他此刻依然没有多少好感,要不是他更加痛恨武经国,要不是为了大师兄,为了给凤七报仇,为了他自己,他不会参与其中。
沉默,良久的沉默,此前的出卖行为梁榭经此一事愧疚已消,然而此次有求于人让他又有些别扭,此刻两人独处间梁榭更如芒刺在背,皇帝不说话他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许久终于还是皇帝先开了口,闲话几番,缅怀过去种种,又论了云老和李二,凤七等人之死,皇帝似乎是在跟梁榭说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梁榭静静听着偶尔跟着说两句,他心有所动,一瞥之下见看到桌子上的那张纸,那张纸很大,几乎有半张桌子那么大,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有的记录事件,有的记录人名,每件事都整整齐齐分着段,其中有三段被朱砂圈住想是当紧之事。
梁榭目光一扫之下见第一段中赫然有‘北川’二字还有个方字,第二段则有三个州字,却是‘唐州’、‘中州’、‘危州’三州之事,第三段则是个大大的税字,之下都是些数字和地名。
梁榭心头一动,‘北川’的是边事,很好理解,‘唐州’能称得上大事的不多,最近些年有不少帮派和邪教蛊惑造反这算是头一个,只是想不到‘中州’和‘危州’也有。那第三段的税字是何意?难不成皇帝想要加税?梁榭心道:“若真是如此,那他们此次究竟是替天行道还是为虎作伥就很难说了。”
心念及此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这一眼证实了他前边的两个猜想,却想不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恶劣许多,第三个税则非加税,而是抗税,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在他印象当中百姓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都是被官服欺压的良善之辈,抗税之说万万轮不到他们头上。
拿‘中州’来说,此前高括在的时候与四帮勾结,逼得百姓不仅将朝廷的税收全部上缴,更有各种名目繁多的损耗,例如单单火耗就要耗掉近两成,加上额外的摊派杂七杂八扣过来,再加上粮价被四帮等粮商控制一两的税基本要卖掉价值两倍甚至三倍多的粮食才能交上,若在丰年百姓尚可勉强度日,在这连年歉收之下却是逼得不少人家卖儿卖女,甚至铤而走险造起反来,而这张纸上,‘中州’的税收却赫然是只收上来七成,为九州收税比例最高,其他几州多数在五成左右,而‘古梦州’的税收却连四成都不到,梁榭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曾几何时百姓也如此刁蛮起来了?
皇帝瞥了一眼梁榭,见他目中有惊异之色并未阻止他继续看去,而是笑了笑道:“梁大哥也看到了,怎样,意外么?”
梁榭皱眉道:“百姓交的不少,怎会这样?”
皇帝苦笑道:“是不少,朝廷收到的却不多,保家卫国是天下人的事,天下人却不愿意出钱,富庶如‘古梦州’最是如此,我就算不吃不喝把‘内帑’的银子全部拿出来仍是不足一个‘北川’的消耗,何况边事不止一个‘北川’,此外官员的俸禄,百姓的赈灾,皇族的奉养每一笔开销都是庞大的数字。”
梁榭沉默,他知道‘古梦州’最是富庶抛开商业不算,单单以耕田来算,‘古梦州’的田地每亩产量要比‘中州’多数田地高一倍有余,是‘唐州’的四五倍左右,更兼一年两至三熟,收成可谓不少,桑田养蚕织就丝织品卖掉收入则会更高,近年来番邦商人学聪明了许多,不再单一从朝廷或者商人手中购买丝绸而是开始向桑农手里购买,桑农一盘散沙,很少能拿得住主动权,故而价格一年比一年更低,桑农卖的便宜迫使国内商人卖丝绸的价格也便宜了不少,朝廷丝绸的价格也大受影响,三年之内价格下降了两成多,售价下降两成利润则生生被腰斩而去,这些却不是梁榭能够知道的了。朝廷收税时‘古梦州’每亩交的税亦高过其他几州,这般收税自有其道理,颇为公正,但公正的同时却又不公平,‘古梦州’之人素来‘多智’找些理由抗税也是情理之中。
君民二人谈论一会国事又闲话一会,多数时候是皇帝在说,梁榭在听,他口中附和心头却是颇为焦急,他曾经的岳父任康年以前虽贪一些银子在大事上还是能过得去,前些年党争那么厉害他也能守得本分不勾当结社,多少年都过来了最近几个月却不知他抽了哪根筋突然搭上了武经国这趟车,哪知他前脚投靠武经国后脚武经国倒台,这下可好,好处没捞到半点却免不了被清算,梁榭此次进宫就是要替‘岳父’一家向皇帝求情,苦于没有机会梁榭几次张口全然插不进嘴去。许是皇帝这几个月憋闷的厉害,梁榭这一来使得他兴致高涨,在唏嘘逝去的朋友感慨时局艰难的同时又雄心万丈信心十足,他也不管梁榭听不听得懂,有没有兴趣,只顾和梁榭说着,毕竟曾经一起共事的眼下只有梁榭一人,其他人死的死,不在的不在,至于十三不待伤好已于昨夜不告而别,就算是十三在此,他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全无兴趣。
君民二人聊了一个时辰之久,梁榭始终没有机会开口求情,最后反倒是皇帝先说了出来,一张褒奖的旨意拟好,任康年摇身一变投靠武经国的昏招成了奉旨接近武经国搜集其罪证的行为,皇帝先是褒奖其忠心为国,接着却是对其寸功未建提出批评,最后则是给任康年安排了一个闲差调任而去,梁榭感谢再三,方才告辞出宫,对于他来说,‘岳父’一家只要保得性命就行,当不当官当什么官他半点也不在乎,对于他们一家处处官宦之家高人一等的行为梁榭原本就极为反感,若能丢了官对他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梁榭出得宫来已近午时,回到房间看过师兄等人,却见衡无算已经醒了,原来‘天虎道人’收到信后连夜赶来,替衡无算行针下药又逼出瘀血已是好了许多,梁榭大喜,在得知雷钧派了‘玄衣卫’来接盟主和众人回去时不由得在大喜之余心头一暖,邵鸣谦、衡无算、向铁衣等人伤势极重,虽然恢复了两天却还是不宜长途奔波,尤其衡无算刚刚把命保住身子虚弱无比这寒冬腊月的稍不留神说不准会把命丢掉,于是邵鸣谦定好年后再行启程当即打发两名‘玄衣卫’回去复命。吃过饭,梁榭回到房间躺了一会皇帝派的人便到了,问候过众人之后传下皇帝的话来,明日晚在‘沁龙楼’皇帝要宴请众人,众人应下太监回宫复命。老鹰抱着断了的膀子咧着嘴道:“这小子终于想起请我们吃饭来了,算他有良心。”那太监前脚刚迈出门,听到老鹰的话蓦然回头看了他一眼,老鹰心头一寒,立刻住嘴,那太监还待教训老鹰两句,邵鸣谦冲他抱拳行了一礼,那太监也不好再发作,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