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武六年。
三月,惊蛰。
春雷始鸣。
整个大地逐渐开始复苏,从高山上悄然融化的雪水,到田野里偷偷钻出来的嫩芽,无不宣示着新的一轮万物生长时节的到来。
农民们开始在土地里撒下年前准备好的种子,希冀着今年依旧能够风调雨顺。
整个天地似乎都充满了希望。
天空里最早北归的这批燕子正在要降落的这个小县城叫临安。从空中往下看去,整个县城被一条主路东西贯通,在这条主干道上,一个身穿粗麻长衫的少年,此时正向着东边一路狂奔,两只手里还紧紧抓着几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别跑!抓贼啦!”
紧跟在后面追着跑的是包子店的老板娘张婶。
“娘!别追啦!再追我…我就跟不上你了!”
张婶后面跟着的是他的小儿子张卢,小胖子跑起来有些费劲,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汪!汪汪汪!”
再后面叫着的是张卢的小弟旺财。
终究还是前面偷包子的少年跑的更快一点,别看少年身材瘦小的跟个猴儿一样,可是跑起来却灵活而又快捷。
只见少年嘴里还塞着半个肉包子,两只脚看不清是什么时候落地什么时候抬起,只是尽量往人多的地方挤,身形也是刚刚好穿过人群中的缝隙。
眼看着年纪稍大的张婶跑不动了,后面张卢也累的气喘吁吁,只剩下旺财还在奋力直追。
“汪!汪!”
少年一心往前跑,耳边只听得见风声和那越来越近的狗叫声,心想果然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这样下去迟早要被狗咬上一口。
眼珠子滴溜一转,少年一个急停转身,吓得那狗也停了下来。四目相对,少年摘下嘴中剩下的半个肉包子,一脸不舍后,还是扔了出去。
那狗见了包子果然就忘了自己原本的使命,等到后面张婶和张卢喘着气跟上来后,少年早已经没了踪迹。
“娘,回去吧,不就几个包子嘛!”张卢安慰道。
张婶一看人已经跑没了,也不管儿子就在旁边,气的当街破口大骂起来:
“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贱货生了这么个有人养没人教的野种!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当个小偷!!”
“唉算了算了,张家婶儿,快回去做生意吧。”
周围几个好心的上来围着张婶劝了劝,这才骂骂咧咧回了自己的摊子。
镇上的人其实早就习惯了这个少年的所作所为,虽然心里厌恶,但是也没人愿意追究。
少年从小就住在县城南边的柳树巷里。姓赵,单名一个默字。十年前刚出生的时候,那坠地的哭声大得三条街外的城隍庙庙祝都能听见,后来他爹去城隍庙找那庙祝求赐个名字的时候,就得了个默字。
到了赵默四岁的时候,老皇帝驾崩,少帝继位,旁边韩楚两国联手伐秦,打算趁机夺回以前的几座旧城。战事发生在离临安很远的雷丘,于是他爹就被远征调遣去打仗,一年后,前线传来消息,赵默才知道父亲已经死在了沙场上。
赵默至今对父亲几乎快没有印象了,只是听回来的人说,父亲是个英雄。有时候也会不经意听见邻居议论他父亲,说他是个好人,真不应该死在战场上。
可是这些跟他似乎关系并不大,自从父亲牺牲的消息传来之后,赵默的母亲就被王家三公子偷偷盯上了。某天夜里,赵默正和母亲睡觉,睡梦中听见母亲一声惨叫。
赵默下意识跟疯狗一样咬住那人胳膊,这一下激怒了摸黑进来的贼人,被人结结实实一脚下去,赵默就被踹着滚到了地上,嘴里还叼着一块从那人胳膊上咬下来的肉。
鲜血顺着赵默嘴里流了下来。
比血色更加残酷的月色下,赵默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被贼人一刀刀捅死,如果不是巡夜的更夫正巧赶来,赵默估计就得一块儿陪着母亲死了。
那贼人趁夜逃跑,赵默看清楚了那张脸,他就是王家三公子王钧绮。
那年赵默才七岁。
第二天知县大人刘看山就下令严查此命案,只是原本经验丰富的的老捕头马勇这次出人意料的办事不力,死活也不相信赵默说的案犯就是王家的三公子。
不仅马捕头不信,县上人也不信。那王文远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大善人,长子宇清在朝廷兵部身居要职,二子元豫战死沙场,小儿子钧绮虽然顽劣一点,但也不至于半夜潜入民宅杀人啊,更何况死的还是英雄遗孀。
只是赵默一口咬定杀人者就是王钧绮,死活也要指证,于是一个人闹到了县衙门口。衙役不好对一个手无寸铁的遗孤执行乱棍打出政策,只好任其惊动了知县老爷。
刘知县出来的时候,县衙门口已经围起了很多人。赵默一看到知县,上去就抱住大腿,喊着要让大人给自己做主。看的周围人一阵心酸。
一边马捕头只好说:“赵默啊,你说天色那么黑,那更夫李三那么好眼力都没看清楚杀人的是谁,你一个小孩子又哪里看得清楚?”
赵默就道:“我当时咬到他的手臂了,应该是掉了一块肉!那就是证据!而且当时月色也不暗,李叔肯定也看到了。“
知县大人于是当众传来了更夫李三。那李三见到知县就跪,被问起当时的情况,慌忙摆手说自己除了看到黑乎乎的人影外啥也没看清。
“他撒谎…”
这让赵默气的在一旁开始哽咽。
一旁围观的人里早有几个心肠软的女人跟着赵默哭了起来。老捕头看着这个昔日英雄的遗孤,心里也实在是不忍心,只是一想到自己家里还得靠捕快这份差事糊口,要是真查到了王家三公子头上,丢了王老爷脸面,自己以后还能当这个捕头吗?
刘知县也知道此事马虎不得,万一处理不好,自己这顶乌纱帽不知道还保不保得住。
那王文远家财万贯,早年是户部尚书,虽说已经致仕快六年了,但在朝廷里还是算得上根基深厚。更何况大儿子王宇清还是现任的兵部二品侍郎,随便一口吐沫都能把自己这个七品小县令淹死。
王文远虽然平日里是个好说话的主,可是前年丧了次子,大儿子又常年不能回家,故而对这个三公子王钧绮最为宠爱。如果不是他杀的人还好说,自己全力缉拿真凶就行,万一查出来凶手就是王钧绮,到时候自己抓还是不抓人?
想到这里,刘知县一时间也没了主意。看了眼傍在腿边哭着的赵默,心想我刘看山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学了那么多年的孔孟之道,眼前这小孩子父亲死在战场上,母亲又被人杀了,自己竟然还要考虑真凶敢不敢抓,真是可笑至极。
“当官的都是这个狗样子,欺软怕硬!”
“我看他就是不敢抓王家三公子!”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这些话传到刘看山耳朵里,这让他心里觉得极其难受。一方面是自己的乌纱帽,一方面是天地间的正义。
要是放到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一定会选择后者,可是这么多年的官场沉浮,让他看清了一件事,在这乱世里,能自保已是不易。
连年的战火,饥荒,庙堂之上的权力更迭。如果不是自己小心翼翼,恐怕早就出局了,作为一个小小的知县,家人也全靠这份微薄的俸禄支撑。如今要查王家的三公子,自己乌纱帽丢了不要紧,那一大家子该靠谁养活啊?
又想到自己身为地方父母官,这么多年朝廷赋税徭役只增不减,如果不是因为有王文远这种地方大族的支持,恐怕镇上很多人都得流离失所。现在要去查他儿子,如果赵默说的是真的,到时候抓不抓人是第一道难关,抓了人怎么判决是第二难。
就算王文远再通情达理,也几乎不可能心甘情愿让这个宝贝儿子一命偿一命!到时候赵默和百姓这边又没法交代……
这县令不好当啊。
“赵默,你当真认清了那凶手真容?”刘看山郑重问道。
“大人,小子愿以死去的爹爹为誓!那晚杀了我娘的,绝对是王钧绮!他手臂上肯定还有我咬下的伤口!”赵默斩钉截铁的说道。
“好,马捕头,你这就带人去把王钧绮火速抓来与赵默公堂对质。”刘看山自知骑虎难下,当着众人面,就算自己不想伸张正义也不行了。
“诺。”马勇抱拳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