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于御书房中,批完奏章,见温良玉走了来,问道:“我昨日于书中见到一个‘炀’字,可真有这个帝号?”
温良玉答道:“回禀陛下,有。炀帝、广,本名杨英,弘农华阴人,文帝与文献皇后嫡次子。登基为帝后,骄奢淫逸,好大喜功,急于求成,滥用国力、民力,爆虐天下,最终身死人手,隋二世而亡。炀帝此人虽一无是处,但论其功业,也不失为一个雄才大略、勇于进取的君主。”
皇帝道:“一个嫡次子,怎就成了太子,坐上了皇位?”
温良玉道:“嫡长子杨勇,本是太子,只因他做太子时,有两件事情惹怒了母妃,有一件事情惹恼了父王,最终被剥夺了太子之位。”
皇帝道:“什么两件事,什么一件事,竟能决定储君的废立,说来听听。”
温良玉道:“文帝崇尚节俭,杨勇过度奢靡;文献皇后崇尚一夫一妻,杨勇却冷落原配,与一个小妾恩爱有加。”
皇帝笑道:“那另外一件事呢?”
温良玉道:“一年冬至,百官去东宫朝贺杨勇,杨勇十分高兴,大张鼓乐,声彻宫宇。文帝得知此事,很生气,找来了太常少卿辛亶,问他说,朝贺东宫,是什么礼节?辛亶表示,东宫应该只能用‘贺’,而不能用‘朝见’,太子违礼制。文帝立马下令朝臣,不得再以‘朝见’之礼去见杨勇。”
皇帝道:“礼虽是用来区分等级,就算太子逾礼,对皇帝大不敬,可储君事关国本,岂可轻言废立。”
温良玉道:“文帝从自己的外甥手上夺过江山,做了皇帝,虽崇尚节俭,轻徭薄赋,劝课农桑,锐意改革,政绩卓着,有着开皇之治,是为明君。但也与其他的君王没有两样,嗜权如命。杨勇之所以被废,主要还是是他与朝中大臣高熲成了亲家,触动了文帝的最高权力,让文帝猜忌,疑他图谋不轨。”
皇帝道:“高熲,何许人也?”
温良玉道:“高颎,杰出的政治家、战略家、军事家,为人谦逊,不居功自傲,明达世务。为相执政近二十年,竭诚尽职,功绩卓着。后因反对废太子杨勇,得罪独孤皇后,遭文帝猜忌,被免官为民,不久又被免去齐国公爵位。”
皇帝道:“就此一事,是不是过于片面,有些牵强?”
温良玉道:“杨广成了太子,虽然表面装出节俭、寡色,却也犯了杨勇同样的错误,结交了许多大臣,其中就有越国公杨素。文帝为了自己的权柄不受挑战,很快就架空了杨素,甚至重新起用原太子杨勇党的成员。”
皇帝道:“这样看来,真像那么回事。可杨广怎么就度过了难关?”
温良玉道:“杨广极其精明,很快就有所察觉。哥哥的前车之鉴告诉他,如果被废,不仅到手的权力要拱手送人,连命都不一定能保住。为了保住太子位,更是为了保命,开始反击。”
皇帝疑问道:“太子对战皇帝,他怎么就胜出了?”
温良玉道:“传闻,文帝病重,杨广给杨素去了一封书信,讨论文帝后事。不知怎么的,那份书信竟然阴差阳错地寄到文帝处,极为可笑。更可笑的是,信里边,并不是讨论文帝的后事,而是讨论如何能让文帝尽快后事。传言,文帝看过书信,勃然大怒,又听闻杨广调戏了自己的妃子宣华夫人,便要废掉杨广的太子位,改立杨勇。杨广大惊之下,急速召见御史大夫张恒,了结了文帝。看似是杨广杀父夺位,实际上,不过是父子间争夺权力,文帝落败。”
皇帝华隆叹道:“皇家真是凉薄,为了权柄,亲情、伦理尽丧。”
温良玉道:“陛下,不是皇家凉薄,是有些事,以讹传讹,传讹者为了自己某种需要,大胆猜想,添油加醋,甚至张冠李戴,本已难以考证的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皇帝笑道:“你也别为他说好话,既是亡国之君,罪过自是涂抹不了的。”
温良玉笑道:“陛下,自五胡乱华以来,到隋结束,建立国号与取消国号,犹如走马观灯,何来建国、亡国一说。国家亡于外族之手,是为亡国;国家亡于百姓之手,也可称为亡国;国家要是亡于自己的臣子之手,只能说人性贪婪,谈不上亡国。”
皇帝道:“难道隋不是亡于百姓之手?”
温良玉道:“他人要说是,那也是;要说不是,也可不是。”
皇帝道:“怎么说?”
温良玉道:“自西晋永嘉之乱以来,历经三百年的分裂,东西分裂,南北分裂,中华大地被各方势力分裂割据,大小政权数十。后演变为南北朝,被划分为三大政治区域,北周的关中,北齐的山东,以及南陈的江南。而这三个区域,大隋完全是以暴力的手段统一,强行将其拼凑在一起,与大秦一统六国,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换了一口气,接着道:
“隋虽然凭借武力统一华夏,可山东以及江南地区的世家大族并未真正臣服,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等待着机会,推翻隋的统治,实现自己的复国大业。
长期的分裂,割裂了华夏各地经济、文化的联系,消磨了华夏民众心中那‘江山一统’的概念。
文帝只是以轻徭薄赋、劝课农桑的政策,维持了国家表面上的统一,从未通过经济的联通、文化的交融让各大板块相互融合。若不能根除这些分裂的隐患,新一轮的大乱,必将像火山一般爆发,重蹈秦末的覆辙。
自南北朝以来,豪门大族垄断了朝廷的官职,实现世卿世禄,形成了强大的利益集团。而由贵族门阀形成的这种利益集团,是导致国家分裂的推手,阻碍着天下一统。”
皇帝道:“你前面说,炀帝是一个雄才大略、勇于进取的君主,他可看到了这些隐患?”
温良道:“以他后边做的几件大事来说,应该是看到了。”
皇帝道:“什么大事?”
温良玉道:
“一、兴建东都洛阳。洛阳位居天下的中心,东可控扼山东与冀北,南可压制江南,只要定都洛阳,便可将关中、山东与江南三大板块黏合在一起,促进政治、经济、文化的相互交流,日益紧密,为中国真正地走向统一,奠定基础。
二、开凿大运河。东晋南渡,有了南朝,江南的经济得到空前的发展,而北方生产的财富,不足以供应朝廷的需求,加强南北间的水路运输,成为一件迫切的事情。炀帝开拓进取,花了六年的时间,大运河应运而生,自此南北通运,东西贯通,利国利民。
三、开科取士。自西汉以来,朝廷的选官制度主要为察举制,朝廷让地方官员在地方上选拔人才,推举到朝廷做官。然而这种制度,很容易形成以乡党为中心的利益共同体,从而形成了世卿世禄的门阀,这些贵族官僚尸位素餐,严重阻断了寒族人才向上攀登的渠道。
炀帝于大业三年四月,诏令文武官员有职事者,可以孝悌有闻、德行敦厚、结义可称...等十科举人、进士二科,并以试策取士。自此之后,朝廷的选官制度,开始由世袭制转向较为公平的考试制。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即便是最底层的农夫,也可通过读书、考试,实现人生抱负,成为人上人。
这一政策的实施,即可为天下归一凝集人心,也可顺便割除那颗策动国家分裂的毒瘤,门阀贵族世袭制。”
皇帝华隆道:“炀帝既有如此功业,为何成了亡国之君?”
温良玉道:“陛下,秦皇从一统六国到去世,短短不过十来年,对外北击匈奴,南征百越,筑万里长城,开凿灵渠,国力民力过度透支,秦才二世而亡。炀帝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犯了同样的错误。花十四个月筑造东都洛城,花六年的时间就开通了南北贯通的大运河,这需要多少民力物力啊!这还不够,炀帝还想比肩汉武,开拓西域,打通了丝绸之路;可三征高句丽,确是血本无归。本是几代人还不一定做好的事,炀帝却想着一代人做完,那有不劳民伤财的。”
皇帝叹息道:“是啊!这么浩大的工程,循序渐进,几代人都不一定能做好,他却加在了一代人的身上,真是罪在当代,利在千秋,可敬可叹!”
温良玉道:“隋之所以二世而亡,可说是因急功近利、劳民伤财,害苦了天下万民所致。但真正的掘墓人,却是他自己的盟友,关陇贵族集团,那个成长了数百年的庞然大物。”
皇帝道:“隋亡于关陇贵族集团?”
温良玉道:
“太史公云,韩信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隋也是一样,成也关陇贵族集团,亡也关陇贵族集团。
杨坚本就是在关陇集团的支持下,快速结束了南北朝长期分裂的局面,建立隋朝,成为关陇贵族集团的代言人。
文帝深知其理,为了摆脱‘代言人’的身份,自己的事自己做主,采用内削外守,一面直接了账地血洗周人旧臣,一面减少战争开支,削弱关陇集团。
炀帝继位之后,通过科举,扶持山东士人,以制衡关陇集团。炀帝一边实行进士科,扩大人才来源,巩固统治根基;另一方面,下诏去除关陇集团贵族世袭爵位的特权;此外,还实施了括户政策,经营东都洛阳,这些都是隋朝皇室致力于制衡关陇集团的措施。
炀帝初期,羽翼未丰,却雄心勃勃,寄希望于武将勋臣,协助自己完成外扩疆域的壮举。要征伐四地,就必须得到关陇贵族集团的支持。故而,他采用内稳外战,让东、西两都相互牵制,趋于稳定,在功业大成之后,再行诛逆、清算之事。不幸的是,隋炀帝本人肆意玩乐、横征暴敛,激怒民心,该战略被中断。
炀帝的这些举措,严重触犯了关陇世族的核心利益。
不甘心放弃既得利益的关陇贵族集团,开始凭借手中的权力,把持朝堂和地方,对于中央实施的各种政策,不是阳奉阴违,就是联手驳回,明里暗里跟炀帝对着干,直到炀帝继续施行对他们有利的政策为止。
大业九年,杨素的儿子杨玄感趁炀帝二次征伐高句丽时,起兵造反;大业十二年,蒲山公李密起兵造反;大业十三年,唐国公李渊于晋阳起兵造反;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更是大逆不道,发动江都政变,杀死炀帝。其实这些所谓的枭雄,都是关陇集团的核心成员,隋的重臣,有的还是亲戚。
外有农民暴动,内有关陇贵族集团作妖,炀帝穷用民力、不得人心,加上天灾,内外受困,隋快速走向灭亡,被取而代之。”
皇帝华隆道:“对于中华民族来说,炀帝也不失为一位不可多得的英明君主。可惜的是,苦了当代百姓,愧对万千生灵。有可取之处,却不可效仿。”
是啊!大业,这个昭示着炀帝的满腔抱负,力图创造宏图大业的年号,虽只走过十四个年头,就被他人弃用。
但,在这短暂却又辉煌的年月里,创造了四项壮举,营建了东都,开凿了大运河,开启了科举取士制度,打通了西域,弥足珍贵。
后人继往开来,进一步完善,终于将中华文明推向另一座高峰。
正所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