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高级的能力,莫过于向内求向外修。
唐锦心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竟有这番心境,实属难得。
只可惜,过分执着。
她开办研究机构的起因和支撑全系冯仙悦一人,倘若后者出现意外,半途离世,那这个机构的价值必将毁于无形,犹如镜花水月一场。
届时,梦碎的人也好,捞月的人也罢,不死都得脱层皮!
思及此,夏雄兀自叹叹气,深邃地目光微敛,他说:“欲成此事,耗费的不仅仅是大量的时间,还有难以估量的钱财,稍有不慎,你会输掉整个人生。锦心,爷爷知道你与冯家丫头之间的情谊,所以,我不劝你,但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好好想清楚你做这些,是为一人还是为一群人。”
会输掉整个人生,这句话狠狠地击中了唐锦心。
夏雄的担忧,正是她犹豫不决的关键,这漫漫科研路,她自己也拿不准能坚持多久,“爷爷,您会支持我吗?”
“于私于公,都不会。”夏雄停住脚步,面向花池,布满皱纹且骨节突出的双手轻置于杖柄上,“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伟轩的今日,极有可能是你的未来,锦心,爷爷希望你跑的赛道,每一步都是出于自己,而非旁人。”
唐锦心眼底掠过一抹惊讶,“爷爷,您知道大哥的心思?”
“从他大学选工商管理和金融专业起,我便知他心中委屈,然而,为了夏家基业有人巩固,我自私地默许了...唉,我曾为自己开脱,想着他或许会慢慢喜欢上这样的人生,现下看来,错了就是错了,纵使有心弥补,也难修复如初。”
提及夏伟轩,回想起当年那些事,夏雄这心里就止不住地泛疼,语气里也满是愧疚。
唐锦心愣了愣,安慰道:“有浅煜在,爷爷大可放心。”
“是啊,阿煜比我靠谱,有魄力,会做事。有他替我撑起这个家,我死而无憾呐。”
“爷爷,您别这么说。”唐锦心上前一步,轻轻搀扶住夏雄的胳膊,语气坚定,“您要长命千岁,亲眼看着大哥重拾热爱,看着浅煜带云上再创辉煌,还要看着我拿下各种设计大奖,我到时候一定会把奖金分一份孝敬给爷爷,绝不让您白疼我。”
闻言,夏雄眼神里漾起欣慰,他轻轻拍了拍唐锦心的手,浑厚嗓音里透着满满的慈爱和期待:“好,好,爷爷等着那一天的到来。不过,锦心,你是真不打算回去看看?”
这一问,直接给唐锦心干沉默。
最近,慕容舟和慕容子赋总会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好在他们懂事的与她远远地保持距离,没有越线叨扰。
依慕容子赋看她的神情,不难猜出他已知晓真相,但他却一改往昔的冲动,格外沉得住气,究竟是在盘算什么?
该不会是想等她亲自去见他,与他相认吧?!
见唐锦心迟迟不接话茬,夏雄只好语重心长地劝慰,“老舟年老体衰,子赋又身子骨弱,你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啊。无论你多么怨恨,多么不想承认,他们始终是你的亲人,血缘关系是无法割舍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锦心,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残酷,尘埃落定的往事不该成为你的负累,你要学着放下,学着向前看,有时候,接纳会比逃避更容易获得幸福与轻松...当然,不管你是否选择原谅,爷爷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你。”
果然,没被刀子插过的人,是不知道有多疼的。
唐锦心太了解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看客心理,亦深知与他们理会争论无疑是浪费口舌,自找没趣。
故而,她眯了眯双眸,掩藏好不悦的情绪,唇角带笑说了声谢谢爷爷后,便将话锋引向远处的杜鹃花。
夏雄欲言又止半晌,终是作罢。
......
一转眼,冯仙悦从重症监护室转至特护病房已有二十天,由于她拒绝深度治疗,全靠药水勉强维持,身体是每况愈下,中途深夜抽搐病危了两次,幸而只有冯志远一人知晓。
医生说,她脑部病变厉害,再这样下去,最多最多有一月生存期。
冯志远忍痛尊重女儿的选择,并着手开始准备后事。
冯仙悦倒是一如既往地淡定,身体情况好些,她就会约见朋友和家人,拜托他们照顾唐锦心。
诚然,越接近死亡,她越放心不下唐锦心,光是董小胖和莫奇铭那儿,她就交代了几十遍。
现在,又轮到常青。
打量身着刺绣休闲套装,眉眼温润的常青片刻,冯仙悦笑着打趣道:“常青哥,您是吃了驻颜药吗?这皮肤嫩得,看起来比阿铭还年轻,妥妥的男大啊,太帅了吧,我小叔叔挖到宝了!”
常青莞尔,溢着宠溺的眸子轻轻一转,音色柔倦,“驻颜药没有,保养的秘方嘛,你想要的话,就答应我,乖乖接受治疗。”
“糟糕,被发现了。”冯仙悦笑容僵了几分,看向常青的眼神里带着哀求,“常青哥,求您别告诉糖糖,另外,我可以问问,您怎么知道的吗?”
常青叹息一二,无奈回答:“我比你年长啊,傻妹妹,有心盘查,岂会不知!放心吧,漏洞帮你修复了,糖糖不会知道...仙仙,为什么要放弃?”
这个问题,冯仙悦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轻抬没打吊针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身体,“脊柱侧弯,半身不遂的状态日渐加重,再往下,我会昏迷,会再度住进只剩自己的屋子,同冰冷的仪器、离不开的病床、无止尽的痛苦与黑暗做斗争,跟个活死人无甚区别。其实,这些也没啥,我都能面对,但我无法接受,活着的你们,一次又一次因为我而担惊受怕,守着无望的希望过日子,你们谈何快乐,我又如何心安。”
不争气的眼泪无声划过眼角,她吸吸鼻子,哽咽道:“尤其是糖糖,但凡我有一口气尚在,她就不会有一刻安宁。所以,常青哥,我这不是放弃,而是一种皆大欢喜的解脱,我好累,糖糖也好累,我们都该松松手,让彼此喘喘气!”
这个世界上,能把她的命当自己命过活的,只有唐锦心。
是以,她必须走,必须不拖泥带水地快点走,唯有这样,她的糖糖,才能有足够的时间愈合伤疤,去过无负担的属于唐锦心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