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羽和丛笙,是在夜幕降临之后,才赶了回去。虚掩的木门没有上锁,卫羽伸手一推,便进了屋。屋内,点着三五支蜡烛,疲惫不堪的嘉怡,正趴在桌上休息。不见柳絮的身影,许是出门了吧。
听到轻微的声响,睡眠不深的嘉怡醒了过来,她抬头,看到卫羽的身后,是期盼的丛笙,瞬间,露出惊叹的声音,“呀!卫叔,你真的把人请过来了!”话音刚落,嘉怡赶紧起身,给丛笙端出板凳。
“多谢小姐,我并不累,就不休息了。”在“郡主”与“小姐”的称谓里,丛笙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尽管,尊重礼数的他明白,以“郡主”相待,才是最合适的态度。“上官夫人在哪里?我现在去看看她。”
“娘亲刚睡着,能不能等她睡会儿,再进去。”嘉怡用商量的口气,询问丛笙的想法。“这两日,娘亲忽睡忽醒,我实在没了主意,才请回公子。不知,是否给公子添了麻烦。”嘉怡还记得,丛笙的目的在科举。
“不碍事,张大人会为我安排补考的。”丛笙的眼神越过嘉怡,看向上官夫人所在的房间,有隐约可见的担忧。但他并未将这抹担忧放在语气里,而是尽可能轻松地开口,道,“我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小姐,柳絮姑娘去哪里了?我这里带回来一些药材,得交给她。”卫管家将两包药材放在桌角,指了指丛笙,道,“这是按照丛笙公子的想法,抓回来的药。”
“她出去买蜡烛与柴火了,约莫着,还得有一阵儿吧。”嘉怡一边回答着,一边用火石点亮桌上的第二根蜡烛,以便让房间里多一点光亮。“家里就剩最后七八根蜡烛,你瞧,那处还是漆黑的。”
在丞相府里时,嘉怡从不会为这般细枝末节的琐事操心。蜡烛是什么?房间里不缺亮光,嘉怡不需要知道。但在这里,一切都变了样。当嘉怡得盘算,家里的大小事务时,郡主的身份,便离她越来越远。
回不去的不只是家,还有嘉怡自己。
“咳咳。”嘉怡与丛笙交谈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寂静的环境里,音量会有些许放大。当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里屋传出时,他们意识到,还是扰到上官夫人的休息。“嘉怡,是……是谁在外面?”
“娘亲,你醒了呀?”嘉怡应了一声,而后,侧身,向丛笙道,“丛笙公子,还得麻烦你,再给娘亲看一看。”她取走一只蜡烛,烛光随着人影移动至里屋。
里屋内,窗户紧闭,当嘉怡将蜡烛放置才床前时,丛笙这才看清楚,上官夫人那瘦弱的身体,已染上重病之人才会有的浅黄。双眼深深地凹陷,当她抬手的动作,变得迟钝而吃力时,丛笙心里真不是滋味。
“娘亲,让他替你看看脉象吧。丛笙公子说,只要咱们再吃上三五次药,就能……”嘉怡跳着语气,蹲在床边,欲将上官夫人的手腕,交到丛笙手里。却不想,话音未落,上官夫人便猛然抽回手。
“我这病,自己清楚得很。”上官夫人勉强扯出个笑容,本是想让嘉怡放心,但笑容实在吃力,反而更让嘉怡担心。“睡上一觉,其实就好了。咳咳……只不过,最近……咳咳,睡不好……咳咳。”
“夫人,还是让在下看看。”丛笙不由分说,向前迈了一步,按住上官夫人的手腕,将手指放在脉搏处,探察心脏跳动的规律与节奏。片刻后,他才松开手,轻语道,“夫人放心,待在下开些药,按时服用便好。”
“咳咳,那就……那就……”虚弱的上官夫人,只不过是想完整地表达一次感谢,却是这般费力。心慌不已的嘉怡,赶紧拍了拍她的后背,替她顺了一口气。“嘉怡……替我,谢谢……咳咳……”
止不住的咳嗽,带出来的是点点血丝。当血迹如梅花般绽放在干净的手绢上时,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正一阵接着一阵地窜进鼻孔内,无法避开。
嘉怡只当没有瞧见上官夫人折叠手绢的动作,装作自然地拍了拍丛笙的肩膀,开口道,“得让娘亲休息会儿,咱们出去看看药方吧。说来也怪,吃过这么多药,只有丛笙公子开的药方,效果最好。”
嘉怡走出里屋,在她随手关上屋门的同一刻,有两行热泪,再也不受控地夺眶而出。丛笙还来不及安慰,她便抓住丛笙的衣袖,将他带往屋外的院落。有皎洁的月光,懒洋洋地洒在地上,映出嘉怡哭泣的模样。
卫羽正想跟过来,递上擦拭眼泪的手帕,却看到嘉怡摆了摆手,遂退回房内。
“丛笙公子……求求你……救救娘亲……好不好……”当最后的理智,轰然倒塌后,泣不成声的嘉怡,死死地抓住丛笙的手臂,不肯有一丝松手。“我……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再也,再也……”
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悲痛。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嘉怡哪里会不明白上官夫人的情况,她只是在硬抗,只是在自欺欺人,期盼某一天,奇迹能发生在这里。可惜,公平二字,从来不在老天爷的字典里,悲剧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上官良成在生前,曾嘱咐嘉怡,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这个家。但……嘉怡不敢想象最坏的结果,十五岁的她,本该有个幸福且美满的家庭,本该有恩爱的双亲,而不是过早承受巨大的压力与责任。
“丛笙公子……求求你……”这一幕,像极了当初嘉怡恳求建业帝。“若你能治好娘亲,我愿……我愿……”只要是我有的,我都愿意给你。
“使不得,小姐,不能这样……”眼看嘉怡有下跪的动作,丛笙赶紧扶住她的双肩。月光之下,嘉怡的落泪,成了丛笙最心疼的瞬间。“上官夫人并非新病,而是宿疾。若我没有猜错,前些年,她的身体便已不好。”
嘉怡含着眼泪,面对事实,不得不点头。
“你放心,我定当尽力。生为医者,断不会……见死不救。”男儿一诺千金,丛笙有片刻的迟疑,但当嘉怡的眼泪,沾湿他的衣裳后,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我且准备些安神的药,让上官夫人好好睡上一两天。”
“嗯嗯,好……”嘉怡吸了吸鼻涕,稳住情绪后,这才松开手,微微退后,与丛笙保持正常交谈的距离。“刚才……失态了,让丛笙公子看了笑话……真是,对不住。”去年的嘉怡,还学不会这些客套。但今年的她,却是无师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