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热闹,与嘉怡无关。送别天清与厷伊后,她的生活又恢复到以往的平静。若在家里,便是照顾上官夫人,同她说说话,聊聊天。到饭点时,便跟在卫羽身后,学一两道简单的家常菜。
若不在家里,嘉怡便是同柳絮一道,拿上一些手工刺绣作品,去街上喊一喊,卖一卖。虽不是每日都会有收入,但或多或少,能补贴家用。骨子里的傲气,使得嘉怡,并不想平白无故就接受池鸿雁的照顾。
她想要的生活,是靠自己的生存。卫羽曾小声建议过她,“从未有过郡主,在街上抛头露面摆个刺绣摊的先例。我看,这事交给柳絮做,就好。”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嘉怡自有她的一套理论,卫羽的建议,显然,不会被她采纳。“放心好啦,我也不会每天都去。毕竟,柳絮姐姐的手艺,我是信得过的。”
有时,柳絮的刺绣,能卖出个好价钱,她便会换成一条鱼,或者半只鸡,带回家中,给上官夫人与嘉怡补补身体。幼年的柳絮,有过苦日子的经历,她自是明白,苦日子有苦日子的过法,也能苦中作乐。
但嘉怡不是,她是从最高处,狠狠地摔落在地上。曾有多高,如今便有多痛。柳絮可以不吃鸡肉,不喝鱼汤,嘉怡却不行。柳絮心思缜密,嘉怡想不到的地方,便由她,替嘉怡考虑,替嘉怡做决定。
生活,似乎又恢复到平静的状态里。
但,平静只是暂时的,不平静,才是嘉怡的常态。当上官夫人在深夜里,因用力咳嗽,而咳出鲜血时,嘉怡的心,跟着碎成了两半。
还是不行吗……无论如何用力生活,生活也不会报之以微笑吗?嘉怡来不及深想,赶紧跑了过去,扶住上官夫人,轻轻地、带节奏地,给她拍了拍后背,安慰道,“娘亲,不着急,咱们深呼吸一口气。”
“小姐,我看这不是个办法,咱们还是得去找大夫。”地上的那一滩鲜血,明晃晃地摆在卫羽眼前,即便想装作看不见,也无法忽略。沉稳如卫羽,语气里也有微微的不安。
“这么晚了,该找谁。”不能慌,不能乱,哪怕在心里,千万次警告自己,当话说出口时,嘉怡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不是该找谁,而是还能找谁。“周边的大夫,看不了病。”
“对了!小姐,我们去找半月前的丛笙公子吧!他一定有办法的!”柳絮灵机一动,想到了最合适的答案。上官夫人用过太多的药方,只有丛笙开出的药,效果最好。“他应该还在京城。”
“我们去找池大人,他一定有丛笙公子的消息。”卫羽赞成柳絮的想法,不得嘉怡表态,便赶紧转身,准备朝屋外走。可刚抬脚,他便想到一个尴尬的事实:算时间,科举尚未结束。
这是科举的第二日,而丛笙是赴京赶考的士子,他应该在考场。
嘉怡来不及考虑这么多,当认定丛笙会是救命的浮木时,她的脑海里,便只剩下一个念头:抓住浮木。嘉怡是快要溺水的人,而丛笙的存在,是给了她希望。哪怕,是最后一丝希望。
“卫叔,快去呀,别愣在这儿!”见嘉怡急促地点点头,柳絮跟着催促道。若非她不擅长骑马,屋内还得留个人陪着嘉怡,此刻,她真想跟着卫羽,一块儿赶到京城。
“柳絮姐姐,家里还有点药吧,赶紧……”
“好!我这就去热一热。”不等嘉怡说完,柳絮便站起来,准备热药。血腥味是最大的刺激,可她不愿给嘉怡添上不必要的忧伤,背过身后,眼角的泪珠,才不受控地溢了出来。
上官夫人待她极好,连过年时的压岁钱,上官夫人也是准备两份:嘉怡有一份,柳絮便也会跟着得一份。相处十年,二人的关系早已不是简单的主仆,而是染上了半分母女情谊。
柳絮的亲生父母不待见她,原生家庭破碎后,是上官夫人,是嘉怡,是丞相府,给了她家一般的体验。可如今,眼瞅着家散了,唯二的温暖来源,也有熄灭之势,叫人如何不泪垂。
但柳絮的痛,不及嘉怡的十分之一。眼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有接连失去两名至亲的可能性,即将饱尝家破人亡的痛楚。而少时丧亲,本就是人生最大的悲痛之一。
更何况,嘉怡的恋人,远在前线的修文,已有半年未曾送来一封书信。连嘉怡的生日,他也忘了。嘉怡不愿深想,只能麻痹自己,是前线战事吃紧,顾不上这里,而非,刻意去她划清界限。
但,若真是划清界限,修文选择站在建业帝身边,而不是选择嘉怡,她又能怎么办呢?这本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对吧?这件事,嘉怡将它压在心里最深处,不曾与他人说过。
喝过药,上官夫人的咳嗽声才渐渐散去。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同嘉怡交流道,“我没事了……你,你快去休息吧。忙了一整夜……这若是……身体要紧,休息很重要。”
“不怕,我呢,就靠着娘亲睡会儿。”嘉怡强迫自己,扯出个勉强却自然的笑容,咕噜一声,爬上床,像幼时那般,枕着上官夫人的臂弯。“娘亲也快休息吧,离天亮还早。”
“这都多大的姑娘,还像个小孩子。”上官夫人含笑,揉了揉嘉怡的脑袋,下意识地缩紧臂弯,让她离自己更近一些。“瞧你,都及笄了,要是一直长不大,以后可怎么办哟。”
玩笑的语气里,夹杂着些许对嘉怡的担心。有担心,便有心事,上官夫人已然记不清,有多久,未曾同嘉怡说过悄悄话。而现在,嘉怡就偎依在旁,难免,想要多唠叨一番。
“哎呀,娘亲放心。我呢,只在娘亲面前,做个小孩子,可好?”嘉怡吐了吐舌头,还像以往那般,用脑袋蹭了蹭上官夫人的怀抱。“好不好嘛,娘亲,你快答应我了啦!”
上官夫人没有应答,有微弱的呼吸声,时断时续地传到嘉怡的耳畔。她分不清,上官夫人是昏过去了,还是在短时间内睡着了。她只知道,若是失去上官夫人,便是失去了家,失去了人生里最后的归宿。
嘉怡无眠,不想睡,也不敢睡。时间啊,你就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吧,让我有机会,多陪陪娘亲……嘉怡咬住嘴唇,不敢让眼泪流出来。
曾几何时,嘉怡的脸上,是看不到眼泪的。她是乐天派,当笑容挂在嘴角时,从不知悲伤为何物。但现在……微笑渐渐没了痕迹,眼泪成了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