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却未眠,若是习惯深夜苦涩的味道,那夜里发生的所有事,便都会染上一抹涩意。昭文太子端坐在书桌前,虽在批阅眼前的奏章,但能看进去的内容,少之又少。自嘉怡来过后,他的心事,便统统写在脸上。
“太子殿下,今夜,又不会早睡吗?”芳华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替昭文太子整理奏章的同时,像闲聊那般,与他交谈道,“入秋了,太医吩咐过,得尊重身体规律,早些入睡。”
“旁人这么说倒也了吧,太子妃,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如何能入睡?”嘉怡来过的当夜,昭文太子是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而后的这几日,也不过是断断续续地小睡一两个时辰。“对了,拜托你的事,怎么样了?”
“哥哥已经将棺材交过去了,其余的事,也会跟着做的。”芳华装作平静的样子,但其实,心里的酸涩,并不比昭文太子少。酸意,来自醋意,没有谁,会希望枕边人的心里,装着另一人。涩意,则来自对嘉怡的怜爱与心疼。
嘉怡当真是坚强,了解过来龙去脉的芳华,在一番认真思考后,得出这般结论。换做她,换做从小被家里人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她,或许,除了束手无策,便只能剩下哭泣吧。而嘉怡,却得站出来,抗住所有的责任与压力。
这份坚强,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太子殿下请放下,哥哥做事,一向谨慎小心。更何况,他与郡主有过交情,定会尽心尽力的。”芳华给昭文太子捏着双肩,在替他放松身体的同时,也试探性地安抚他的情绪。劳累之人,得心安了,才能休息。
“我在想,发生这些事,是不是对不起嘉怡妹妹。”昭文太子一向不习惯与他人分享心中之事,但此时此刻,单靠自己,已无法再消化这些想法,连与芳华交谈的语气里,都带了一丝求助的无奈。“我劝过,但是做不到。”
“太子殿下,这不是你的错,当然,也不是皇上的错。”芳华轻轻地与昭文太子靠在一块儿,微微弯腰,头挨着头,想要给出最有力的支持。“没有谁是错的,要怪,便只能怪命运吧。太子殿下,郡主她,不会怪你的。”
“她不会怪我,但会怪自己。”昭文太子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回答芳华的问题。“若是,王弟在这里,或许,嘉怡妹妹心里,便不会这般苦。”若是,修文还在京城里,至少,嘉怡会得到一份心理支持,而不是独自硬抗。
正当芳华张了张嘴,想要继续安慰时,老太监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昭文太子身前,“太子殿下,太子妃,皇上他,忽然昏了过去……”颤巍巍的语气里,暗示着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眼下,太医们正全力救治。”
“什么?!”昭文太子起身,拂袖,那书桌上的笔,应声而落。掉在地上时,竟意外断成两半。“怎么会这样?清晨请安时,父皇他,还好好的……”父子连心,昭文太子只觉有短暂地呼吸困难。“快带我去看看!”
启泰帝是不行了,一只脚,已然踏进鬼门关。自付太医被处置后,太医院便处在群龙无首的状态里,短时间内,是棘手的事。更何况,启泰帝的身体,早已是极度虚弱,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拖延时间,以期出现奇迹。
昭文太子正焦灼不安地徘徊在启泰帝寝宫的门前,数次想要推门进入,却被守在门口的老太监制止道,“太子殿下,殿内有太医们照看,眼下,你还是留在外面吧。”平静的声音,无动于衷的神情,老太监没有一丝慌乱。
“你好大的胆子!敢阻止太子殿下?”身为太子妃,芳华便得是在这种时候,替昭文太子出头。
“罢了,这应该是父皇的想法。”昭文太子放弃了硬闯的想法,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落寞地靠在墙边,向芳华解释道,“父皇在怨我,怨我没有按照他的想法。”谁能想到,昭文太子第一次忤逆启泰帝,是在斩立决之事。
夜色越来越沉,似有一层看不清的黑布,将天空与大地硬生生地隔离开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连一向小心处事的芳华,也禁不住困意,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昭文太子看在眼里,并无责备之意,“困了吗?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
“那怎么行,我得陪着你。”芳华晃了晃脑袋,努力驱赶着困乏之意。她挽住昭文太子的胳膊,用她能想到的言语,向昭文太子表示陪伴之意,“有我在,至少,太子殿下不会是一个人。”
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便是在这句话之后,昭文太子的眼前,又浮现出嘉怡的身影。单枪匹马的她,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肩膀作为依靠。芳华给予昭文太子的支持,何尝不是昭文太子想要给予嘉怡的力量?只是,他无法做到。
是老太监的声音,拉回了昭文太子的思绪。“太子殿下,皇上他,醒过来了,说要见你。”有了启泰帝的吩咐,老太监这才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给昭文太子让出一条路。“是单独见你。”
芳华明了,后半句,有丢给她的用意,便规规矩矩地退到一边,只伸手,推了推昭文太子的后背,神色里,有些许安静,“太子殿下,那我便在殿外等你,若有任何情况,派人叫我一声,就好。”
太医们陆陆续续地退出大殿,当他们与昭文太子擦肩而过时,有分明清晰的叹气声,飘飘然传入昭文太子耳朵里。是回光返照吗?当这个念头印在脑海里时,昭文太子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顺其自然地选择接受。
昭文太子明白,这不是身体的疾病,而是心病,是自皇后离开故去,便一直存在着的心病。启泰帝病了太久,也该是时候有个结束吧。父皇他,到底,最爱的只有母后一人。这四年,他,并不好过。
殿内,弥漫着阵阵药香,老太监替昭文太子掌着灯,一步接着一步,将他送到启泰帝的床前,而后,弯腰垂手,退到十步以外的地方。
“父皇,儿臣到了。”昭文太子双膝落地,挺直后背,跪在启泰帝床前。他伸出双手,握住启泰帝的手腕。便是在这一刻,启泰帝紧闭的双眼,有了松动的迹象。
“昭文,你可怨朕。”没有任何疑问的成分,有的,只是在死神即将降临时,启泰帝的一番真情流露。他微微睁眼,与昭文太子对上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