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青的身体状况,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所有的变化,大概从收到凡初的书信开始,便有了悄无声息地加重。在这之前,周长青有心愿未了,而在这之后,周长青已了却遗憾,再无其他牵挂。
人啊,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不得不强迫自己撑住一口气,否则,便容易断掉紧绷的弦,从而坠入命运的深渊,再也无法起身。
“郡主,不要为我难过。”周长青笑了笑,伸出左手,隔空,做出拍打嘉怡肩膀的动作。只不过,这一抬臂的举动,略有迟钝。周长青是真的衰老了,连这般简单的行为,也需要使出真正的力气。
“好,我不哭了。”明明双肩还在不停地在抖动,明明手中仍然紧紧握出拳头,但选择答应答应周长青所言后,嘉怡便死死地咬住下嘴唇,硬是将止不住的眼泪,逼回眼眶内。“师父,我……”
“郡主,这是我当年欠下了债,如今,只不过是还债而已。”周长青淡淡地开口,像是在安抚嘉怡的情绪,更像是在进行自我安慰。“这笔债,我背得太久,唯有一死,才能彻底地进行赎罪。”
“周兄,你可还有什么心愿。若有,我定当竭尽所能,替你完成。”相比嘉怡的崩溃,卫管家显得镇定不少。只是,这份镇定是否出自伪装,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答案。
“这件事,卫兄,你替我当个见证人吧。我若故去,三分之一的财产,归凡初,三分之一的财产,归逍遥派,三分之一的财产,便是归商会。”周长青摸索着,从枕头底下取出一纸契约。
在这张契约上,盖有周长青的鲜红大印。当卫管家接过契约时,便明白这张纸的分量,非常人可以想象。未曾细看,他将契约放入衣袖里。“周兄,这你可尽管放心。”
“那便好,我这一生,大约,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周长青微微扬起嘴角,冲卫管家笑了笑,而后,用缓慢的语调,几乎一字一顿,“我离开后,麻烦你,将我的坟墓,修在逍遥山脚,也好,让我落叶归根。”
逍遥山、逍遥派,那是周长青魂牵梦萦的地方。他早已记不清故土的方向,却时常在梦里,寻得当年上山拜师学艺的片段。随着身体的越发虚弱,这些片段式的记忆,是越来越清晰,就像是昨日才发生的故事。
“好,我答应你。”卫管家坐在床边,抓住周长青的手腕,在给予他鼓励的同时,也悄悄地探了探周长青的心脉。怎一个虚弱可以形容?当心跳的跃动感,越来越隐秘后,周长青的呼吸声,也随之减轻。
还好,当卫管家意识到苗头不对时,暗自向周长青输送出部分内力,以维持最后片刻的假象。“周兄,有我在,一切皆可放心。”
“周兄,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池鸿雁扶起嘉怡,一边替她端来板凳,一边向周长青发出询问。不得不承认,卫管家待周长青之义,足够打动池鸿雁。经商之人,最敬重者,莫过于讲义气之人。
“若是,池老弟有多余的时间,便替我安顿店里的杂事吧。这两天,得交出一批订单。”在卫管家输送内力的作用下,周长青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说话的声音,也高了一个分贝。“我不愿,带着一身的债务离开。”
“师父,你是真的会离开我吗?”或许是周长青所言“离开”二字,戳中嘉怡的内心,本是陷入沉思的她,忽然开了口,“师父,我不想要你离开。”
“你呀,还和当年一样,还是那般孩子脾气。”嘉怡的语气里,有三分撒娇的意味,令周长青的内心,顿觉温暖不少。“生老病死,本乃自然之趋势。我可不愿,逆天改命。”活得够久了,周长青这般想到。
“师父,那,记得常回来看看我。哪怕,只是在梦里。”收起眼泪的嘉怡,正拼了命地说服自己,接受周长青即将离开的现实。但,谈何容易。说着说着,嘉怡的声音里,又染上了些许哭腔。
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谢谢你们,在我最后的人生里,肯来看我。”想说的话已经说完,想过的人生已经过完,接下来,便是那想要还给金家的一条人命,与血海之债。“这世界,我来过,我爱过,便也是,无悔。”
深深凹陷的眼珠,有过一丝回光返照的亮度,转瞬即逝。周长青的声音是越来越虚弱,直到落下最后一个字时,他的手臂,也跟着无力地从卫管家的手中滑落,直至自然下垂。周长青重新合上双眼,犹如睡着了一般。
呼吸声,便是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沉睡中的人儿,有苏醒的那一刻。但周长青的生命,却在嘉怡眼前,画上了最平静的休止符。又有一滴泪,划过嘉怡的脸颊,滴落在周长青下垂的手臂上。悲痛欲绝的她,已哭不出任何声音。
“郡主,节哀。”池鸿雁走了过来,学着周长青平日里的动作,拍了拍嘉怡的肩膀,“周兄是含笑而去的,只这一点,已胜过世间无数人。”他的声音里,有感叹,有感慨,还有对周长青的羡慕。
“鸿雁大哥,卫管家,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同师父再待一会儿。”嘉怡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朝熟睡中的周长青,露出最疼痛的笑容。“一会儿就好,我只要,那么一会儿的时间。”
还记得与他初识时,周长青只是个会捏泥人的手艺人,常年在街头摆出摊位。与其他人不同,周长青没有任何吆喝声,就像姜太公那般,愿者上钩。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便研究泥人的新动作,以期做出更精美的成品。
还记得,当周长青将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泥人,交到嘉怡的掌心里时,一整天的好心情,便随之而来。“周师傅!还有别的泥人吗?我全都要!”
“都行,都行。下次你来,我这儿有的泥人,都是你的。”那时的周长青,只当有了个忘年交的小友,哪里能想到,在之后若干年的岁月里,二人的羁绊,会越来越深。
从铁刀门,到逍遥派。从周师傅,到师父。无论是地点的转变,还是称呼的转变,二人的命运,被无形的手,缠绕在一块儿,直至周长青的最后一刻,已是密不可分。不仅是朋友,不仅是师徒,更是,一生的牵挂。
“师父,你这个大骗子,你骗我!说好的泥人呢,说好的教我武功呢!你快醒一醒,快醒一醒啊……”往事历历在目,教人如何不泪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