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回到都督府时,望山楼的掌柜正在花厅等着,说郑家人还在望山楼里候着。暮青马上便吩咐人备马车,备验尸工具,并去盛京府衙请了公文,点了月杀和刘黑子便出了城。
到了望山楼门口,暮青下了马车,见掌柜进去领出来一个青年人,那人穿着身灰布长衫,刚见了礼,暮青便问:“你是郑家长子?”
那青年人一愣,问:“都督怎知?”
暮青淡道:“身上有药味儿,左手食指第一指节有勒茧,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的指尖微黄。勒茧是常年称药所致,指尖微黄是抓药所致。郑家家道中落,长子是行脚郎中,没有银钱养药童,只能自己背着药箱行走于附近村庄,为人诊病,开方抓药,寒暑不误。因此,你的脸颊和耳朵上有冻疮,左肩微低。你今日没背药箱,但你平时定是习惯用左肩背药箱。”
暮青语如连珠,青年人懵愣地张着嘴,还没回过神来,便听暮青道:“上车,带路!”
他呐呐点头,刚迈脚,便听后头有人喜道:“都督!”
暮青刚要上马车,回头一瞧,见崔远面含喜色的从望山楼里出来,身后跟着五个少年,皆穿着素衣长衫,一看便知是寒门子弟。
“都督刚来,怎就要走?”崔远住进都督府后,奉暮青之命结交寒门子弟,他便日日来望山楼,今儿还是头一遭见暮青过来。
“赶着出城查案。”暮青从马车上又跳了下来,问,“他们是你的友人?”
“是!”崔远面带兴奋,回身一一引荐,“这位是良州贺晨,永州柳泽,渝州朱子明、朱子正兄弟,皆是江北人士。这位是江南人士,岭南萧文林。”
暮青从五名少年身上一一看过,目光在萧文林身上顿了顿,岭南人士……那地儿靠近南图国了。
“我赶着出城办案,三日后是春日宴,都督府人少,诸位若不嫌弃,不妨到都督府小坐。”暮青对五人道。
那五个少年望着暮青,面上皆有钦佩之色,听闻此言更是露出喜色,崔远激动得脸都红了,先声道谢。
暮青淡淡颔首,转身便上了马车。
刘黑子打着马车帘子,瞄了她一眼,脸上写满了不解——都督啥时候会与人寒暄,还有那兴致在府里办春日宴了?
暮青神色不露,坐进车里后,郑家人便坐到车辕上,刘黑子驾着马车便出了城去。
*
郑郎中葬在城外三十里的麦山上,马车到了山脚下时已是晌午。
那青年人的确是郑家长子,名叫郑当归,领着暮青便上了半山腰。
郑郎中的坟前围满了人,除了郑家人还有族里的老人和村中的村民。
村民们踮着脚伸着脖子,见郑当归领着一名少年正往半山腰上来,少年一身白袍,山风猎猎,束发飞扬,如泼出道墨去,染了漫山黄草团团皑雪。
待到了近前,郑当归侧身一让,村民们哗的一声。
谁也没想到,远远瞧着气势那般杀伐凌厉的少年,容貌竟如此平常,但年纪的确是轻,实难想象才十七岁便已上过西北战场,披甲还朝受封三品!
“老朽携郑家族人见过都督。”老族长忙带着郑家人行礼,王氏一家住的那村子的村长也忙带着村民磕头行礼。
“免礼!开棺验尸多有惊扰,还望族公勿怪。”正月暮青扶了那老族长起来,回头看了眼刘黑子。
大兴百姓重阴司后事,发了案子,少有开棺验尸的,但也并非全然没有。若案情特殊,仵作亦可剖尸或开棺,但其一要苦主同意,其二要有官府下发的公文并备案,其三要在公开场合下进行,其四要祭祀以慰在天之灵。
刘黑子将盛京府的公文交给那老族长,族里的书生接过来高声念了,村民边听边瞅着刘黑子,不知朝中三品大官儿,怎会找个瘸子当下人。待那公文念罢,老族长颤颤巍巍地把公文收进怀里,恭恭敬敬地把暮青请到了郑郎中的坟前。
郑郎中的遗孀王氏领着长媳长孙和二房一家披麻戴孝跪在坟前,一如新丧般在坟前哭着烧纸钱,郑当归从妻子手中接过孝服也跪了下来。族长主持祭祀仪式,当众念了祭词,暮青到坟前上了香撒了银宝纸钱,族人们一一进香祭祀,足足耗了半个时辰,这才听族长高喊一声:“开坟——”
王氏和两个儿媳的哭声忽然大了起来,凄凄惶惶,王氏见两个族中壮年提着锄头来,哭着便想去阻止,郑家老二忙拦了她,悄声道:“娘,您忘了前些天的事儿?这事儿要不查清,那凶徒再来……”
王氏一听便惊惶地止了哭声,眼睁睁看着两个族中壮年将锄头交给族公,族公在坟头上念念叨叨地刨了一锄头,随后便交给了两个壮年,那两个壮年便抡着锄头开始刨坟。
暮青听见郑家老二的话,目光忽沉,问道:“你们家中进了凶徒?”
郑家人一直没有派人去望山楼,今日忽然就去了,她正奇怪,原来是家了进了凶徒?
郑家老二闻言,忙道:“正是!”
“何时之事?”
“五日前夜里!”
“详细说来!”
“就是、就是……那日夜里约莫三更,小的一家正睡着,一个黑衣蒙面的凶徒忽然就闯进了家中,手里提着刀,说、说……说我爹当年知道得太多了,他定然将那些事说给了我们听,所以要杀人灭口。幸亏有几个军爷在村子里,听见声响进屋来将那凶徒打跑了!”
正因此事,郑家才商量着开棺,但开棺乃是大事,需禀告族公,族里又是商议又是定祭祀的章程,一来一去便耗去了四五日,今天才派郑当归去盛京城里找到了望山楼掌柜,拿着信物到都督府传了信儿。
暮青听罢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凶徒真是如此跟你说的?”
郑家老二点头如捣蒜:“正是,小的不敢欺瞒都督!听闻都督断案如神,还请都督为小的一家做主,我爹死的冤枉!”
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坟堆便刨平了,刨坟的两个青壮年常干农活,手脚利索,冻土也刨得不慢,不久就见了棺材面儿。暮青没有再说话,只看着那两人继续清理,那些被请来见证开棺的村民们皆伸着头望着那棺材,又惧又好奇。
待棺旁的土也扒了出来,两名青壮年过来跟族长回禀,族长看了眼哭着的王氏,叹了一声,扬声道:“起棺——”
郑郎中当年下葬时,家里还在盛京城里开着药铺,有些家财,棺材用的木料甚好,盛京地处江北,雨水不如江南多,棺木烂得慢,人下葬了十几年,棺材只是四周烂了些,坟土堆的高的中间还好好的。
四个青壮年下了坟去,郑家的两个儿子下坟扶着棺头和棺尾,山风吹着漫天纸钱,妇人哭声呜咽,汉子们齐声喝着,咬牙将棺木抬起推送到了坟坑上头。
“起钉——”族公又喊道。
棺盖上的铆钉有的已松,有的棺盖两侧烂了已经露了出来,郑家的两个儿子起了铆钉,随后将钉锤丢到了地上。
“开棺——”族公的声音已哑,这一声却喊得甚长,山风送着此音远去,传了半山,伴着郑家妇孺的哭声,听得人心口发堵。
郑家两个儿子抬着棺木头尾,由人帮忙齐力一抬,只听咔的一声,未见棺中情形,先闻到一股子腐臭气。那臭气被山风一吹,村民们皆背过身去掩住口鼻。
“把孩子抱走!”暮青道。
王氏等人上山时将家里的两个小孙子也带了出来,听见暮青的话才反应了过来,两个儿媳忙护着孩子避去了上风向,坟地旁边的人这时也都纷纷散了开。
暮青大步到了棺旁,这时棺盖已经搬开,郑家人红着眼转开脸不忍看棺中情形,那几个帮忙刨土开棺的青壮年却都是胆大之人,但瞥了眼棺中,皆退后几步,不敢再看。
郑郎中当年是在井里泡烂了才捞上来的,下葬时因肉已泡得软烂,一动就掉,家里连寿衣都没法给他换,只在他身上盖上了衣冠,并以一些古玩珠翠压着。如今古玩珠翠还在,尸体上的肉早就烂光了,衣袍发了黑,烂得只剩下几缕绣图盖在尸体上。一些珠翠滚在棺边,伴着密密麻麻的虫蛹,黑乎乎的,闻着臭气熏陶,看着令人作呕。
暮青穿上外袍,戴了口罩和手套,提了验尸的工具箱来。那工具箱是她在拼湖底捞出来的那具尸体时,元修的亲兵从义庄仵作那里拿来的,她派人去义庄说了一声,这工具箱就留在了身边。
她拿出镊子来,众目睽睽之下半个身子都俯进棺材里,也不怕臭,捏着那几缕还没烂尽的衣袍便将那些碎布提了出来,之后,一副完整的男尸骨架横陈在她眼前。
她大略看了一眼,从棺材里捧出骨盆来看了看,又拿出根腿骨一样的骨头瞧了几眼,放回去后看向郑当归,问:“你爹死时二十八岁上下,身长有五尺四寸?”
郑当归没敢看棺中,但听后呐呐点头,“正是!”
那时他年纪虽小,但爹的年纪身长却记得清楚。
暮青点了点头,道:“人是被掐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