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慎言喟叹一声,说道:“郑巡抚上奏说是拓地百里,朝廷为之欣喜,不过并没有太当回事,招募一些流民出口屯垦,亦是无人想到是这般规模。〈 如果学生为此上奏,朝廷必定又起纷争,老实说,学生没有出口去亲眼看,也不好说他们隐瞒事实。”
张慎言和洪承畴并不是傻子,他们在新平堡这里住了三天,借口是张慎言身体不适,在此休养,其实就是在观察冲口这边的情形,结果不仅觉了大量百姓拖家带口的出冲口,还觉了新平堡地方的异常。
官府的作用几乎忽略不计,在组织百姓出口方面洪承畴和张慎言只看到和裕升的人,那些穿着青色吏袍的和裕升中人肯定不是官府的人,然而这些人组织能力之强,叫洪、张二人感觉就是一群进士出身的官员,或是积年的老吏才有的水平。
和裕升在沿途有登车的车站,人们凭着木制的对牌上车,核对好人员籍贯姓名后车子装满额定人数就出,另外在道边有茶水和食物供给,还有医疗点,头疼脑热什么的可以随时医治,也并不收费。
每隔一段时间,就可以看到一小队骑兵或步兵与出口的人流一起向北方行进,这些士兵都是气质雄壮,身上铠甲坚实,手中兵器明显制作精良,更难得的是每个士兵脸上都有昂扬奋之气,他们在百姓两侧,明显负担着保护的责任,在普通人随着人流步出长城之后,难免都会有心慌意乱的感觉,而有了士兵的保护之后,想必百姓的心情会安定很多,也能杜绝被意外伤害,比如零星的马贼,或是狼群一类。
除了这些,在好几个冲口外都有桌椅,青袍吏员们端坐执笔,不停的记录出冲口的人员名单,似乎是在做核对工作,洪承畴注意到几乎每个吏员都能熟练的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在文案上头没有任何困难,这也是很叫人惊奇的事,而更叫他惊奇的就是每个点都有士兵在帮手,那些士兵也能执笔而写,并且翻录档案核对人员姓名,一两个士兵识字还不算奇怪,可这几天在洪承畴眼里,最少临时抽调了几百个士兵,却是人人都能书写阅读,这就叫人感觉十分惊奇,甚至是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了!
大明的识字率肯定没有明确的统计记录,不过后人估算是在百分之五左右,由于中国人重视教育,识字的人总会赢得几分尊重,如果能熟读书籍,能书能写,就算不是童生秀才也就很难得,很多穷人家把子弟送到商行当学徒,所求的不过就是能书写和计算而已。
想到这里,洪承畴轻笑一声,说道:“这一次学生也真是长了见识,没想到一个商人,能将地方经营到如此模样。”
张慎言大为皱眉,半响过后才轻声道:“只盼他真如自己奏对中所说,书香门庭,世代忠良,绝不会有异志。否则的话,以我看会比现在的奢、安之乱还要厉害的多!”
奢安之乱已经闹了很久,叛军一攻成都,再攻贵阳,都是两省的省会,可想而知叛军起事之初给地方带来多大的扰乱,现在南方明军才刚开始调集,以大明地方官员和明军的效率,还不知道要几年才能平安下来,而以张慎言的评价,张瀚的实力恐怕还在奢家和安家这两个千年的土司世家之上,一旦生乱,恐怕要祸及整个西北和北方了。
“学生见解亦是如此。”洪承畴低声道:“朝廷派学生和老先生前来,当然不是要逼反张瀚,而是要镇之以静,变有事为无事,若能成功,则国家多一良臣和良将,北边有张瀚这类人防备,北虏套寇均无计可失,现在朝廷南有奢安之乱,东边则有建虏为患,实在也不能再生事端了。”
张慎言随身带着有信,是他临离京时叫徐光启手书,上面是左光斗在天津屯田需要助手之事,孔敏行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农学专家,主要是这两年来孔敏行在大同做出了很多实绩,名声因此远扬至京师,现在朝廷因为有百万以上的辽东难民流离失所,对地方和朝廷都是极大的负担,因此左光斗和张慎言等人畅言在天津一带屯田,后世的天津是特大城市之一,在此时却只是一个普通的港口,而且因为多年没有经营,一直不曾设立地方官府,天津一带地广人稀,加上京郊的一些土地,安排一部分辽东难民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仔细想了一想,张慎言感觉自己还是为了孔敏行好,安插辽东难民,并且大规模屯田垦植这是朝廷层面都支持的事,主持其事的是东林党的实力派人物左光斗,孔敏行如果入了左光斗的法眼,又做出实绩来,以举人身份几年内升任四品或五品的地方正印官也不是难事,放着正途不走,在这里替一个商人和武臣操持屯田的事,大好前程也耽搁了。
“学生省得。”心里有了定论,张慎言也不与洪承畴分说此事,只淡淡的一拂袖,说道:“彦演兄,我们已经看清楚这里的情形,不妨继续赶路吧。”
“也好。”洪承畴微笑道:“学生也该先去太原,然后再赶回来主持大同各地学校诸事。”
洪承畴这个提学佥事主要是负责大府各处的秋闱,那是第一等的大事,平时他也可以抽查抽考各地的秀才生员,看看各处的学官和地方官对儒学教导是否出色,提学佥事的职司十分清贵,只要认真做出实迹来,别人就挑不出毛病来,只要不和张瀚牵扯上,洪承畴的任期还是会很愉快的。
当几十个护卫护送着两乘绿呢大轿和马车经过的时候,不少往北方的人流被负责交通管制的军法司的人拦了下来,不管是百姓还是和裕升的车队,或是负责护送的军人都是一样,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几千人行走的道路,一下子就从中间断住了,几乎毫无困难,只有百姓的队列中有一些混乱,但很快也平息下来。
洪承畴坐在轿子里,感觉到外边的一片寂静,他忍不住挑开轿帘,向外面打量了几眼。
看到交通断绝,所有的人流都一下子停住,并且没有陷入混乱时,洪承畴又是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他对张瀚已经完全没有了敌意,洪承畴是一个对力量对比感觉很好的人,如果张瀚给他有可乘之机的感觉,那么洪承畴也不介意拿张瀚当一个立功受赏往上爬的跳板,不过到目前为止,和裕升的一切都是叫洪承畴感觉无计可施,有一种人类面对自然时的无力之感,洪承畴隐隐有一种感觉,张瀚所行所为虽然看起来奇诡荒诞,然而却隐含天道,这叫他感觉十分吃惊,也有些抗拒,就象眼前的情形一下,如河流般的人潮突然一下说断就断,就如同人力使河流断流,虽然叫洪承畴吃惊,却也叫他更为抗拒了。
在洪承畴眼前,有一群穿着元青或天青色袍服的人,有几人似乎还做举人或秀才的打扮,他们坐着有琉璃窗子的马车,交通阻断之后,这些人纷纷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原地说笑谈天,洪承畴注意到他们的马车里似乎有红色的光芒,再看他们没穿大毛衣裳,料想车子里有取暖的物事,这种车洪承畴在京师里曾经试坐过,知道内里十分奢华,眼前这种人不知道是何身份,除了那几个象读书人的中年人之外,有几个气质明显不是读过书的,甚至有一些粗鄙不文的感觉。
好象感觉到洪承畴的目光,那些人停住说笑,也看向轿子这边,那几个叫洪承畴感觉象读书人的纷纷作揖,另外那些人便是拱起手来。
洪承畴轻轻一叹,摇头道:“唉,荒唐。”
眼前这些人压根没下跪的打算,有功名的就算了,其余没有功名的也是一拱手就完事了,倒是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粗壮汉子,被众人围在当中,就算向这边大轿拱手时,那帮人也是对那个汉子一脸尊敬,至于对大轿里的洪某人,也就是打个招呼的感觉,并没有平时百姓看到高官时的那种仰慕和敬畏。
……
向大轿拱手的是灵丘商会的马化先和李大用等人,被洪承畴感觉有些粗鄙的是老蔡,蔡九等人,众人众星拱月般尊敬,被围在当中的当然就是孙安乐了。
除了蔡九从遵化赶过来,老蔡直接从新平堡出外,眼前这一群人都是自灵丘而来,他们已经算是来的最晚的一群,其余各地的商会成员或是军司中奉命北上的都是早就出了。
眼前这绿呢大轿和其中的官员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官员在大同这里真的不算什么了,现在的灵丘县就毫无存在感,几次试探过后,灵丘知县感受到和裕升和商会的庞大实力,已经不敢再做丝毫掣肘,那个知县也就是每天诗酒自娱,地方上的事除了学政仓储这些和裕升不曾插手的事情之外,其余事真是一律不稳,连地方刑名都是交给刑房加地方士绅来运作,反正该有的贽敬不少他的就行。
此消彼长,官员的权威性一旦下降,在人们心中的神秘和强大也就荡然无存,就算眼前的洪承畴坐在绿呢大轿之中,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高品官员,众人仍然不怎么在意,这也是和裕升长期潜移默化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