崆峒掌门解酉面对满目萧条而巍峨的山麓唉声叹气,他插着腰,因受到挫败而几乎有些怨天尤人起来。
有人登上山巅,壮志豪情涌入心间,高歌唱和;有人俯瞰山岚,迷茫无措,感到世间大得看不到尽头。
“掌门?要不咱们回吧?老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呀,您这都站了一个多时辰啦。”崆峒派的弟子劝解道。
解酉颓然放下双手,正要转身,一个急促的身影闯入他眼角余光。
“诶?”那不是善施堂的人嘛!
善施堂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全穿一模一样的墨色短褐,戴绣了“善”字的网巾,脑门上一个赭红的大“善”字,异常显眼。
解酉的眼神追随了一阵于山脚下忙乱奔跑的善施堂弟子,当即拍掌道:“快!跟上他!”
解酉跟不上无极峰的人,跟一个两条腿跑步的善施堂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趟过一个山沟沟,转眼间,崆峒派的人撞上了善施堂的大队伍。
善施堂堂主周小满骑在马背上用目光无声迎接眼前的人。
“解掌门,真是有缘,这么荒僻的地方,没想到竟能遇上。”小满皮笑肉不笑的。
“不知道周堂主在此有何贵干?”
“我在此找人,解掌门呢?”
解酉如实道:“实不相瞒,我追无极峰那帮子人到了这儿,那些人却凭空消失了,半点痕迹也摸不到哇!”
挺直脊背的小满微微弯下腰道:“我在此间,也是寻觅了许久......”
“周堂主找谁呢?”
“如果我没猜错,咱们两个啊,找的兴许是同一个地方。”
解酉摸摸后脑勺,周小满亲口跟他说不管无极峰那桩事的,怎么?眼下又决定要掺和进来了?解酉转念一想,他独自面对无极峰那帮怪人,确实没什么把握,与周小满合作,胜算大一些,于是笑咧咧道:“既然如此,不如搭个伙儿,回头有什么,咱们一齐商量着来?”
周小满恰巧也想借助解酉的力量,没怎么多想,一口应下了。
两帮彼此各怀心思的人手于山间扫荡,他们可以确定要找的人定是在这群山之间,哪怕是个地鼠洞,也要把它给揪出来!再揪不出来,非得踏平这些山峰不可!
然而,被寻找的那帮人正兴致盎然地操办起一场婚礼。
绝尘谷中人都没做过媒婆,对婚礼这回事全没什么经验,最有经验的一个就数秦怜心,可她出阁嫁人那会子凡事皆由长辈操心,她自个确实也不太通那些个繁琐礼节,大家伙只好胡乱地来。
胡乱来的意思就是说,怎么开心怎么来!
洞房花烛夜这回事大家伙还是知道的,寒野原在绝尘谷中暂时没屋子,无叶主动提出就拿无木的屋子给他和苏三做婚房。
于是,无木的屋子遭遇大劫洗。
月琴她们在无木的屋里屋外贴满了福字,挂满了红绸和红灯笼,明媚鲜妍的就像把一整座木屋从里到外五花大绑了一番。
墓中的无木生前喜简洁,最讨厌令人眼花缭乱的装饰点缀,也不晓得能不能看见这一出场景,他若是看见了,该从泥地下蹦出来指着这一帮小屁孩破口大骂才是啊!——红绸不要钱?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不嫌辣眼?
公输樗亲自造出两只大鸳鸯,放它们游在无木屋中回廊中央的池水上,两只鸳鸯栩栩如生,还被老爷子涂了个五彩斑斓。
燕二和公输樗打从第一回碰见便是一副斗鸡场的情形,自来争惯了的。燕二见公输樗的鸳鸯那么大,为了证明他燕家的手艺活绝不比公输家的差,他便轰轰烈烈制出两只大鹏鸟。大鹏鸟腾腾起势欲要飞升上天,很是生动,燕二尤其满意,自夸自叹。
但由于大鹏鸟实在太大了,占地方,按燕二的本意安到木屋顶上吧,又怕把婚房给压塌了,要是两位新人在床上睡着睡着忽然间房顶塌下来可不好。
公输樗指挥秦战和秦御将两只大鹏鸟逐一抬到宽敞点的地方去,所谓宽敞点的地方呢,意思就是绝尘谷中人不用活动到的地方......
两只大鹏鸟可怜兮兮地被搬到了另一座山头,从脚下这座山头踮脚眺望,倒还是可以望得见一角的。
昏迷多日的棠西刚醒不久,脑子里捣浆糊一般,她总感觉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一场她再也不愿回想起来的噩梦。棠西历来不勉强自己,既然眼前有好玩的喜事,那便将其它的一切拖到后边再说吧!
更何况,棠西如今还白白得了一个儿子。兴许是陈鱼存有襁褓中的记忆,他跟棠西从一开始就没生分过,尤其亲热,动不动就扒下棠西吧唧一下亲一口。亲热虽好,但这亲来亲去的看得庭司辰很不是滋味,凭什么这个小娃娃就能随便亲他的棠西!庭司辰闷闷想到:嘿!大鱼还真是个小机灵鬼,怎么不亲我这个爹呢!怎么就偏偏亲娘!
终于忍无可忍的庭司辰堵到陈鱼跟前,掏出一颗糖,献媚似的诱惑道:“大鱼啊!爹给你一颗糖,以后,不许你再亲你娘了!”
“不!”陈鱼很有骨气地摇头。
“好小子,翅膀硬了!爹的话都不听了!”
“爹为什么不让我亲娘?爹你霸道,只许你自己亲,不许我亲!”陈鱼嘟起嘴巴,“我都瞧见了,你上回牵娘逛林子,搂着娘亲她。”
庭司辰揪住陈鱼嘟起来的嘴巴,严肃道:“娘只可以爹一个人亲,明白不明白?”
“凭什么!”陈鱼嘟嘟出声,努力表示不满。
“就凭......”庭司辰琢磨一会儿,笑得邪魅,“因为呀,你娘心里头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陈鱼使劲摇头。
“大鱼啊,跟爹作对呢,是没有好下场的,这样,你要实在喜欢亲人,爹给你指条明路,你瞧谷中那么多姑娘,你可以放肆大胆地去抱着他们亲,爹给你撑腰,你干啥非拉着你娘不放呢?”庭司辰一本正经讲道理。
陈鱼瞪大迷惑的双眼——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吗?
一点就通的陈鱼背起小手,开始了他刺激而浪漫的旅程。
苏三在试穿嫁衣,陈鱼瞧这新娘子甚是可爱,他蹦蹦跳跳跑到苏三跟前,挥起小手道:“姐姐,下来一些。”
苏三弯下腰问:“大鱼,怎么了?”
陈鱼吧唧一下亲了苏三的嘴。
正佯装打门外路过的公输梧本想抢先欣赏苏三穿红嫁衣的模样,奈何恰巧撞见了陈鱼亲上苏三这一幕,他个暴脾气,抬起手掌冲进屋,捞起陈鱼的屁股就要打下去。
陈鱼镇定自若道:“你不能打我。”
“为什么?”公输梧瞧了瞧自个掌心。
“我有人撑腰。”
“谁?”公输梧觉得有些好笑。
“我爹!”陈鱼摆出搬大人物出场的架势,嘿嘿笑着从公输掌下滑出来,学大人那样清了清嗓子,背着手从公输身旁走过。
随即,无叶随手抄起鸡毛掸子凶巴巴将公输梧赶了出去,这混小子忒胆大了些,居然敢偷偷跑来看新娘子!
祸害完苏三的陈鱼,伸出舌头舔了舔嘴上的胭脂——好吃!
陈鱼悠悠转眼,盯上摆红果的陶埙,陶埙的嘴里还哼着歌,很是好听,陈鱼站到陶埙身旁的凳上,一把扳过陶埙的脸吧唧又是一口。
陶埙愣怔半晌,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哭哭啼啼向楚游园投以求助的眼光。
楚游园心无旁骛与寒野原下围棋,对陶埙的哭诉置若罔闻。
樊惊死前嘱托过,交待楚游园好好关照陈慈的儿子,楚游园因此尤其宠溺陈鱼,甚至纵容陈鱼用他那只脏兮兮的爪子扯他一身洁净如雪的白衣,这已经算是楚游园对除他以外人类的莫大恩典了。至于陈鱼要亲他的徒弟嘛,当然是随他去亲,亲一口又不会少块肉,他甚至愿意给陈鱼亲他自己。
奈何陈鱼看起来好似只对姑娘感兴趣,对皮糙肉厚的男子根本不感兴趣。也对嘛,姑娘的脸蛋软绵绵的,姑娘的嘴唇湿哒哒的,姑娘的脸上还有胭脂可以吃,比胡子拉碴的男人脸庞强多啦!
直到陈鱼祸害到竹笛身上......
秦战和秦御不能忍,咬牙切齿揪出庭司辰,疯狂追着庭司辰打,一点儿都不念及同门之谊,打得可凶,在场观众无不为他们仨捏出一把冷汗!
三人挠破了房梁上几盏灯笼,踩脏了树桠上几条红绸,竹笛淡淡道:“你们把坏了的灯笼和脏了的红绸换上新的。”
秦战和秦御立马屁颠屁颠乐呵呵干活儿去。
棠西笑着垂下头,问扑进她怀里的陈鱼道:“你干嘛要亲大家?”
“爹让我亲的。”陈鱼滴溜大大的眼珠。
“那好吧!”棠西默许了,既然是爹说的,她也没什么别的意见。
一股子怨气的燕二讶然道:“棠西!你不阻止他,就这么随他去?这小子可是个人精呐!我都没亲过月琴,竟被他抢了先!他再这样,我就要拿出对付情敌的招数对付他了!”
棠西微微笑着不说话,暖暖地看向刚打完架走过来的庭司辰,自然而然朝他伸出去一只手,庭司辰连忙快走几步握住棠西的手。
燕二受到刺激,鄙夷一声,一句话脱口而出道:“你们两个,真是够了!上一回还你死我活拿刀子捅呢!这会子又腻歪成这样!”
庭司辰浑身一僵,凌厉地瞥了一眼燕二以示警告。
燕二自知失言,连忙捂住嘴巴,他是真忘了这茬子暂时不能提。
庭司辰心惊肉跳的,生怕棠西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他无比希望绝尘谷中的喜庆能将棠西脑海中那些沉重的糟事全部冲释掉。
岂料,棠西只是不以为意地笑出声,眉眼弯弯道:“我太喜欢司辰了。”
庭司辰一激灵,冬日的暖阳烧得他热火朝天,打了一场架都没红脸的庭司辰瞬间红了脸,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笑容。
是呀,昏迷中的棠西,苏醒过来第一眼瞧见庭司辰脸庞的棠西,深刻地承认她是真的太喜欢司辰了,她认准了这个事,便有一说一,不畏惧说出口。
庭司辰的内心充满喜悦,又有些心疼,他清清楚楚看出来了,他看出棠西其实记得,她记得在金点王墓中发生的一切,但她却绝口不提,她装作自己已经忘记了,为什么?是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抑或是她在自欺欺人告诫自己说那不是真的?棠西不太藏心事,那最应该是第二种可能,这第二种可能更令庭司辰感到揪心的疼。
棠西在笑,她的笑总是那样纯粹、那样令人动容,她的笑容没有一丝悲戚。
......
公输梧和苏三的婚礼于正月初三正式举行。
无极峰的妖魔鬼怪们披红戴彩,端端正正立在山路旁充当花树。
庭司辰的三匹狼兄弟穿上红衣,连鼻头都被小陈鱼抹上了红颜料,它们迎来狼生中最巅峰的时刻,成功地被人们奉为祥兽。
甚至谷里的鸡鸭牛羊们也没能幸免,它们作为绝尘谷的一份子,脖子上光荣地挂上红花。
饶是冬日,也让绝尘谷中人造出一番盎然春色,繁华无双。
公输梧满怀激动又有些无措的心情,哆哆嗦嗦自山顶走下山。
秦战和秦御不知从哪整出一套锣鼓来,敲锣打鼓,声势浩大。
寒野原更是不晓得从哪整来了一串鞭炮,放起鞭炮,噼噼啪啪。
棠西随月琴她们展开轻功飞来飞去,漫天挥撒红纸花,纸花落满山路,艳丽得像是从地底下忽然之间生长出来的花朵。
庭司辰陪无叶站着,默默瞧看热闹。
苏千握起苏三的手,依依不舍地交付到公输梧手上,忍不住落下两滴清泪,如一个真正的老大哥那般对公输梧道:“我妹妹,纪渥丹,一直是我的心头肉,现在交给你,望你好好待她,免她苦,免她忧,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公输梧郑重接过苏三的手。
新郎新娘双双携手一步步登上山。
既已携手了,往后余生的路便都要这么走下去的。
冬日的山是沉睡了的,群寂的山岗间,只有这么一处热闹,这样的热闹惊起一片麻雀,显得犹为特别。
几座山头之外持刀剑搜山的人们惊喜地把头扭向这边,急匆匆朝绝尘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