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垂埋脑袋对着地面画圆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连她最疼爱的白猴都被她晾去一边了,烂漫的她一下子变得低沉伤感,谁都晓得她是为什么。
西宁的爷爷和她的庭哥哥已在洞内不吃不喝整整耗了三日,她知道,等庭哥哥醒来,他就要走了。
白猴不要脸地撅起屁股蛋儿蹭西宁的胳膊,西宁没心情搭理它——为什么人们总要分离呢?长长久久的在一处不好吗?为什么世上的人们总在路上赶着分离、赶着遇见,何必赶来赶去搞得这样麻烦呢!
可怜的白猴发出几声低吟,轻轻一跃跳上石桌,磨磨蹭蹭往石桌上躺着的寒野原身上爬,一屁股坐在他肚皮上,甩起它的小拳头一下一下砸野原。
福至心灵的野原叹了口气,坐起身,跳下石桌,蹲到西宁身旁,伸出手指头陪西宁一起在地上画圆圈。
“不开心?”野原明知故问。
西宁傻傻笑出声,眼里却闪出小泪花,像个孩子似的撒娇道:“我舍不得你们走。”
寒野原软哒哒道:“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司辰不是说过了嘛,会回来看望你和前辈的!”
“我和爷爷大多时间都在赶路,他要怎么样才能找得到呢!”西宁哽咽。
“缘分天定,若有缘,定会重逢,你要相信,咱们有缘。”野原真心认为自个根本不会宽慰人,仅会说出如此苍白无力的宽慰话语。
“倘若我和爷爷到中原去,该到什么地方找你们?”西宁睁大湿漉漉的眼睛。
寒野原左思右想,考量着绝尘谷和楚游园的竹屋都太过隐蔽,他脑中灵光一闪,自认为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欢快道:“你和前辈若到了洛阳,找到洛阳城最贵的金赟客栈,用小刀在客栈门口的柳树上画下一只猴子,再刻下你们落脚的地方,我和司辰自会去找你和前辈。”
“我记下了!”西宁露出一个满怀希望的笑。
洞内,豆大的汗珠自小老头颊边滑下,他贴在司辰背上的两只手已灼红得像被烤熟了的熊掌。
庭司辰赤裸上身,口中含了那块昆仑玉,不断有乌黑的烟气从昆仑玉上冒出来,升腾至洞顶。
今夜,是最关键的一夜,成或败全看这最后一夜了。
小老头不像无木那样偷练了许多杂七杂八的阴毒功夫,他的内力阳正雄厚、精纯无比,功力已臻化境,只有用这般刚醇的内力方可逼出司辰体内的邪气。
小老头没告知司辰,他要将自身三十年的内功渡入司辰体内,只有这样,才可逼出于司辰筋脉间盘踞良久的邪气。
司辰虽一动不能动,意识却分外清醒。他全无杂念地枯坐了三日,能感受到邪气正一丝一缕抽离出他的身体。邪气在司辰体内轻飘飘的摇摇摆摆,就好像在与争执多年的兄弟挥手告别一样。
如抽丝剥茧般,司辰一点点剥离掉躯体内压积许久的沉重,慢慢的,一步步踏入到清明的境界。外边的风声、水声愈加清晰的响彻耳畔,细碎的砂石坠落悬崖、幼小的昆虫在摇晃的树叶上蠕动、白猴伸出爪子轻轻挠腮,世事巨变,一切的响声都被放大,好似老天爷给万物安上了喇叭。
漫漫长夜悄然逝去,清晨第一缕阳光普照大地,水雾镀上光辉,一团一团消散,疲惫的小老头终于歪头倒在石床上,司辰也随之倒下。
整夜不敢合眼的西宁和野原一个箭步冲到石床边,探了探倒下两人的脉搏,知道他们只是太累了,方安下心,妥妥帖帖安置他俩并排睡好。
庭司辰和小老头昏睡一夜,又一日天亮,两人相继睁开眼皮,彼此呆滞对望,过了良久方回过神来的小老头一脚踹翻庭司辰。
滚下石床的庭司辰摸着咕噜咕噜乱叫的肚子爬起身,学棠西那样委委屈屈道:“好饿!”
西宁连忙举来早为二人准备好的鹿肉,庭司辰和小老头一看到鹿肉,立马两眼放光。
“西宁特意为你俩猎的鹿,用火星子整整烤了三天三夜,碰都不许我碰一下!诶!分我吃一口!”寒野原伸长手去抢司辰手里的鹿腿。
饿极了的司辰没精力多想,像猛兽护食一般挥开寒野原,居然一把将寒野原挥到了地上。
“哇!你小子!功力大增呐!”寒野原惊叹道。
庭司辰满目疑惑,瞅向吃得满脸是油的小老头,呆呆怔怔出声:“前辈?”
小老头塞了满满一口肉,口齿不清道:“干什么!不把我的功力渡给你,怎么祛你体内的邪气!白白让你小子捡了个大便宜!还装什么傻充什么楞!”
“我......”庭司辰不知该怎么开口说话——的确是不劳而获捡了个大便宜,得来小老头苦苦精修了数十年的功力,实在令他无法安心,尤其是面对小老头的满头白发和稀疏的白胡子,更令他抑制不住地深深谴责自己。
“你也不必感到受之有愧!”小老头抹了一把嘴皮子,“先前就同你说了,因果轮回,自有报应,你在我这儿捡了便宜,全因为你师父师娘,自然也会因为别的人在别的地方栽个大跟头!比如说寒野原这不靠谱的小子,指不定你日后就要在他身上栽个大跟头!”
“我?”寒野原浑身不服气地指向自个的头。
“多谢前辈!”庭司辰忽然双膝跪地,“前辈若不嫌弃,我想拜前辈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生必全心全意孝顺前辈!”
“哼!你小子,有个师父还不知足,还想认我做师父,想得倒美!”小老头扭开身子。
寒野原终于捡到一块好肉吃,快意道:“好歹称你一声前辈,也没见指点指点晚辈的刀法!”
小老头一口气喝光西宁递来的奶茶,牛气道:“你的刀法太差劲了,要想拗过来,难!当然!庭小子的剑法也差劲!”
西宁立马提议:“不如爷爷教教他们!”
庭司辰坐回原地,抬手谢绝:“我俩还得赶路,不可多耽搁。”
“嘿!我还没说不答应呢!你小子竟敢对我不敬!”小老头不乐意了。
庭司辰抱歉笑笑:“前辈,真是对不住!实在是有急事,多耽搁一天也不行!”
“你就这么着急赶着去寻什么药!”小老头气哼哼的,居然有人不肯学他的武功!他愿不愿意教是一回事,但绝不容许有人不愿意学!
“前往龟兹国,寻找鸠罗棱的解药,棠西她被人施了迷魂术,需要这种解药。”庭司辰转念问道,“前辈见多识广,熟悉西域,不知可曾听说过迷魂术?可晓得哪里生长鸠罗棱这种迷魂草?”
小老头沉思良久,方言简意赅回道:“龟兹王宫。”
吃完鹿肉,庭司辰便拉起寒野原急急忙忙要上路,这可把西宁急得红了眼,才和睁开眼的庭哥哥说上一两句话,他这就要走了!西宁的难过不肯在庭司辰面前表现出来,她强颜欢笑送司辰和野原下山,给他俩收拾出一大袋路上吃的东西,细细详尽描述一通通往龟兹国的路线,故意躲到小老头背后避开司辰,勉勉强强挤出一张烂漫的笑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落下眼泪哭出来。
“庭哥哥,寒大哥说我可以到洛阳城去找你们。”西宁探出头,掩藏不了嘴角的苦涩。
庭司辰温和笑道:“好啊!你若来找我们,我们定带你好好玩一玩。”
“说好了!”西宁继续将自己藏回小老头身后,她张了张嘴,又合上,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小老头掏出一张羊皮,羊皮上边用木炭潦潦草草涂满了字,小老头将羊皮交到寒野原手里,郑重道:“好好收着,别让水浸湿了,浸了水字就可都看不见啦!这上边写的是我毕生所得!”
寒野原和庭司辰呆若木鸡。
小老头清了清嗓子道:“你俩的刀法和剑法已具器形,可光有形是远远不够的啊!你们两个,按羊皮上写的修炼气道,以气补形,假以时日,定能有所获。”
“前辈,你毕生所得,就这么点儿?这加起来还不足三百个字呢!”寒野原为粉饰离别的伤感,苦中作乐道。
小老头一反平日潦倒,端端正正道:“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甚至不够干好一件事,我孤苦了一辈子,全身心琢磨气道,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去掉虚浮,所得不多,只够写满这张羊皮纸。”
“天底下多的是空洞无物的虚话,真正的好东西,总是极其简明扼要的,前辈珍赐毕生心血,对我俩来说无上宝贵,实是我俩之师,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庭司辰拉着寒野原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
只有在武学这条道上苦苦求索过的人才明白,一个人的毕生心血有多难得,要有多慷慨才舍得将其倾囊相授给他人。人们总说拜师拜师,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天上能掉下块大馅饼、得以拜上一名登峰造极又知无不言的师父,或是有许多庸庸无为的徒弟总埋怨自己的师父藏着掖着,他们又可知师父的苦处,一个为人师的也须经过长途跋涉才遇得上一名称心如意的弟子。
小老头立马背过身,挥挥手:“无知小儿!快走!”
西宁看她爷爷一个劲儿的揩眼珠,她看见一点湿湿的水从爷爷指缝间滑出来,自己也终于忍不住落下强忍许久的泪水。
庭司辰和寒野原走出三步回一次头,直到转过山脚,再也瞧不见小老头和西宁。
循沿昆仑山脉,路还长着,远得瞧不见尽头。
庭司辰和寒野原骑骆驼赶路,白日里背下小老头授予他俩的心法,背下后一点一点领悟,时而相互交流沟通,一起高山仰止,慨叹小老头武学之精。
夜里,两人一齐想念小老头和西宁,分别后才体会到,原来从前和小老头、西宁一同走过的路,是如此热闹。
一片又一片沙漠,没有尽头,沙漠中的绿洲,用西宁的话说,是神灵的眼泪。
西宁赠给司辰和野原一人一块吉玉,每当两人摸不准方向时,便把西宁赠的石头搁在地上,风把石头吹往哪个方向,便往哪个方向走,总是没错的。
两人好不容易走出迷宫般的石林,如飞鸟投林般急切地冲进一片鲜枣林。
行过荒凉的戈壁滩和沙漠,偶尔碰见覆盖于贫瘠土地上的稀薄植物,都会令寒野原和庭司辰惊叹良久,更何况眼下面对这么一大片整齐茂盛的果林呢!
激越的两人惊起几只秃鹫,大肆取摘枣树上结满的红彤彤的果子。两人记得西宁说过,有枣子吃的地方便是若羌。西宁说起这句话时脸上露出异常甜美的笑容,此刻尝到甜枣的两人总算是明白了西宁那时的心情。
骑在骆驼上啃枣的两人来到果林尽头,直面碰上一位穿汉服的年轻人,年轻人主动迎向司辰和野原,用蹩脚的汉话询问道:“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可是从东边来?”
野原掩了掩装满红枣的口袋,心虚道:“是的!你是?”
年轻人慌忙拍理身上的短褐,显得有些激动:“可是从长安而来?”
野原想了想后点头:“没错!”
“果真如此!”年轻人激动地跳脚,“我爷爷也是从长安来,一生驻守此地,直到白发苍苍,魂归故里。”
“瞧你相貌,确与中原人更像些。”庭司辰笑道。
年轻人心潮澎湃:“我一直想去长安看看,我听爷爷说那里八水环绕,楼高百尺,夜里灯火通明,锦绣如云,是他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两位兄台怎么会从那样美好的地方到这儿来?”
“来寻一样东西,一样长安城没有的东西。”庭司辰应道,“敢问兄台可知龟兹国?”
“兄台要去龟兹国?”年轻人兴奋拍手,“可巧!我正晒了些干枣打算送往龟兹,两位不如再多等一日,一日后我们一路去!”
庭司辰和寒野原住进了年轻人的家,年轻人止不住好奇,不断向野原打听长安的故事,野原真假掺半地讲给年轻人听,不忍心打破年轻人向往中原、向往长安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