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西推开虚掩的门跨进风雅楼,香气袭人,并不刺鼻,闻着还挺舒心。四下明亮华美,宽敞雅致,内有水池,池里睡莲芳菲,池上一大二小三个水台。目之所及,不见一人。
一身石榴留仙裙的云儿跨上二楼回廊,转身间便取了几件衣裳下来。
苏千看云儿像是此间的人,暗叹她这么小竟流落至烟花柳巷之地,目光深藏怜惜地接过她手上的衣物,翻了翻——都是女儿家的裙装。
棠西见此情形,笑逐颜开,攀向苏千耳边道:“听闻你的易容术手法高绝,无论男女信手拈来,眼下最宜扮作一柔弱女子,不是吗?”
云儿问:“有什么才艺?”
棠西看向苏千,苏千摇摇头,耸耸肩,意思是什么也不会。
“飞刀。”棠西硬着头皮道。
云儿笑道:“你当客人来为的是看杂耍?风雅楼十五位卖艺姑娘,卖的是弹琴唱曲、吟诗颂词、舞乐书画的本事......”
“那短笛,我会吹一首曲子。”棠西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有个本事。
池上大水台响出“隆隆”声,水声滋溢,水台缓缓升起,有一粉面红妆妇人自水台下飞跃至棠西他们跟前。
红妆妇人衣不沾湿,露出白花花的牙笑问道:“卖身还是卖艺?”
云儿回道:“妈妈,没什么才艺,给些银子,打发他们走吧。”
妈妈踱着步子打量起棠西苏千道:“我看你家姑娘颇有些姿色,只是略显粗糙了,缺些精致,倒也无妨,我风雅楼的姑娘个个优美,整日一起吃穿,也能潜移默化了她,来我这的客人皆是一掷千金,大可放心,亏待不了她,既一无所长,何不卖身?很能值些银子。”
这位妈妈显然是将一身渔父装扮的苏千看作棠西的爹了,而棠西不为所动地立在一旁,她不知卖身是何意,只觉得这位妈妈说话跟唱戏似的,甚是有趣,想多听几句。
苏千轻咳一声,声音突地苍老几分,恭恭谨谨道:“我家丫头不通世事,脑子有病,恐怠慢了贵客,女贵人您看,我行不行?四海之内,有龙阳癖的绝不在少数。”
妈妈先是吃惊后是鄙夷地看向苏千的脸,像在看一只奇丑无比的老妖怪,这下可长见识了,没成想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老头。
云儿道:“你先下去,他俩交给我。”
妈妈很听云儿的话,转到楼梯下一个闪身便不见人了。
“你看你,身上衣裳都破了。”云儿看向棠西喁喁细语道,“挑件喜欢的衣裳换上便走吧,这地方你久待不得,金赟客栈最好也别住。你既会吹笛子,不如吹一曲我听听,我让妈妈给你钱。”
“我吹给你听,你给我钱,算是卖艺?”棠西道。
“当然。”
“我见街上耍猴的,看客围了一圈,赚不到一两银,你一个小家伙,能给多少?”
“你要多少?”云儿问。
棠西低头闷想金赟客栈天字一号的房钱,算不出个结果,又筹划起这座风雅楼就紧挨着客栈,没准能带着苏千找机会潜过去,于是搭上云儿的肩道:“小龄啊,你就留我俩住一阵,我们没别的地方可去。”
云儿咬了咬唇,心想此处没人认识小西,应当不必过分担心,正好风雅楼的妈妈又巧笑着转了出来道:“原先楼里有十几位卖身姑娘,一月间都当大户人家姨太太去了,一下子冷清得很,我正犯愁,你们既想留下,添添人气也是好的,只不过我们这也不养闲人,明晚的场子可就交给你们了,若让客人不喜欢,没挣上个一千两,要受罚的。”
“那我爹任你处置。”棠西瞟了瞟苏千道。
苏千瞠目结舌,不知棠西为何就打定主意要留这儿,打的什么算盘?
云儿牵了小西上楼,待苏千跟至楼上,往下瞧时,那位妈妈也正在楼下抬眼看着他们,这一眼对视,令苏千倒抽了口凉气。
云儿推开回廊最尽头的一扇门请苏千进去,道:“你的房间。”
苏千问:“她呢?”
“她睡我那间就好。”云儿牵过小西走开几步,又回头道,“你这副样子,在这种地方,也太打眼了。”
没过多久,被云儿牵走的棠西又回来找苏千,发现苏千已易了容、换了身衣裳——他看起来实乃棠西的孪生姐妹。
“你......”棠西本人看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苏千是易容成自己的模样了。
苏千学着棠西的举止和声音问:“如何?”
棠西返身关上房门道:“我的爹呢?”
苏千坐在里间床榻上,笑道:“我们的爹见钱眼开,他老人家回去想了想,干脆把我也送了来,我们两姐妹可真命苦哇。”
“没想到我长这样的。”棠西凑在苏千脸上仔细端详。
苏千仰倒在榻上,避开了棠西的目光,问道:“那位小龄小友你认识?在客栈门口时,听见你唤他云儿?”
棠西摇头:“是我一时恍惚叫错了,云儿办事去了,她说会来找我的,小龄那么点大一个小姑娘,我先前并不认识。”
“可我看她待你......”
苏千说着说着便觉身体疲软难耐,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酉时刚过,楼下丝竹管弦声声入耳,棠西刚去药铺抓药回来,见床榻上的苏千浑身已让汗水浸了个透,便摇醒他问:“你怎么了?”
苏千眯瞪着眼道:“庭兄弟的药确实好。”
棠西:“那当然,你起来,我给你换药。”
“还是我自己来吧。”苏千略微犹疑。
“你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世人怎知你是男子?我猜你本是女子,我听人说,女子常常忸怩作态,你起来!”棠西大笑,为苏千脱下上衣,一层一层解开缠布。
苏千忍住疼痛:“你脱了我的衣裳,看了我的身子,还说我是女子么?”
适才棠西眼里只有那道血淋淋绽开的伤口,现下一打量,赞同道:“嗯,你的身子还挺好看。”
苏千扑哧一笑,说不出话。
棠西一边洒司辰给的药粉一边道:“你不用不好意思,司辰他从小,小伤口稍好些又添大伤口,虽有个医术高明的师父,还是得自己治自己,我若在,都是我为他换药,倒也习惯了。”
苏千:“原来你待他,也很好。”
棠西没言语,一层一层为苏千缠上新纱布,想起自己受伤时司辰那两道灼灼的担心眼神......
“好了!你再歇歇,我去煎药。”棠西拍拍手。
风雅楼的客人无不衣着光鲜,雍容华贵。座下几个陪酒姑娘袒胸露乳的,一身媚骨。个个都翘首望向水台上,看来在等今晚的演出。
棠西见楼梯上无一人走动,大家都容易注意到那,便绕到众人背后的台柱旁,跳了下去。
才刚落地,冷不丁地,见身旁有一人摇着折扇站在暗处,那人悠悠地躲避棠西的目光,棠西觉着这面目似曾相识,看到他握着折扇的那双手才猛地想起来,不就是金赟客栈的伙计吗,怎穿得这样漂亮?其实也说不出燕二的手有什么特别之处,偏偏让棠西记着了。
棠西直问:“你不是隔壁伙计燕二吗?在这干嘛?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呐,穿得可真漂亮,像戏台上的老爷。”
燕二将棠西拉近,低声道:“姑娘好记性。”
“你可知道怎么去当金赟客栈伙计?”棠西脑中灵光一闪,若是把这位燕二抓走藏起来,自己易容成燕二,那不就可以在客栈通行无阻了?
燕二笑笑不说话,看起来是不想搭理棠西。
棠西顺着燕二的目光望过去,风雅楼的头牌柳絮姑娘正轻点裙裾,在大水台上袅袅升起,她和着琴音舞蹈,风情万种,柔媚溢香。燕二的魂儿全然让柳絮勾了去,心不在焉,只留下一副听不见人话的躯壳。
棠西的手往燕二眼前扬过,燕二便觉脚下一软,站不住了,骨头酥酥软软的。燕二拉住棠西的手臂以防跌倒,棠西顺势架扶住燕二道:“有什么好看的!”
燕二有气无力道:“柳絮的舞姿乃洛阳城一绝,你竟口出狂言说没什么好看的!你不知道,我为了瞻仰一回柳絮姑娘的舞,耗尽了毕生积蓄!”
“我看过更美的舞,这柳絮远比不上。”棠西想起中秋时在月阁上看过的舞。
楼里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柳絮,无人留意到棠西轻手轻脚地架住燕二跃上了二楼。
棠西把燕二扔到苏千床边的凳上,燕二瘫倒,他的眼里没有了柳絮姑娘,正是万念俱灰。
苏千醒着,见状道:“不是说给我煎药?此人是药?”
棠西被提醒了要干的正经事,便道:“你俩作个伴,我去去就回。”
燕二伪造身份、掏空了心思才能来看柳絮姑娘,此刻莫名其妙地给丢在这,着实非常痛苦,突地“昂昂”哭叫起来。
“你干嘛!”苏千让燕二吵得头疼。
燕二噎住声,扬翻脖颈瞥向床畔,得见苏千那张和棠西别无二致的脸,误以为苏千就是捉他上来的女子,认命般泣声道:“方才你说看过更美的舞,我不信,除非是魔域仙音楚游园的几位侍女到此,否则,谁还能及得上柳絮姑娘?”
“月阁上看过,的确倾城。”苏千在月阁上一心系着梅无极,根本没留神好好观赏舞乐。想起仍不知所踪的梅无极,满脸愁闷。
“啊!月阁!”燕二赞叹一声,眼里流光溢彩道,“姑娘竟能上月阁,陪哪位大侠去的?你可知江湖上有多少人愿花万两黄金只为听她们奏一曲、舞一曲?你啊!我可真是羡慕得紧......”
燕二对魔域仙音的倾慕之情如滔滔江水诉之不尽,他如痴如醉地从楚游园的琴说到编钟的水袖,不厌其烦地细细讲述他们的每一支舞、每一首曲,就好像他有亲眼见过似的。直到棠西又推门进屋,燕二撞见又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不小心让自己的唾沫给呛到地上,身上无力,爬不起来。
棠西将药碗递给苏千,不是很理解不好端端坐着却趴到地上蠕动的燕二,蹲下身问:“你原本打算几时回客栈?”
燕二因自己的狼狈而气愤,凶道:“回什么回!每每遇见长你这样的便要倒霉,是你吧,在天字一号住着住着人就不见了,我进房找你们,爬进梁下的暗道,却掉进了茅坑里,哪个掌柜的愿意雇掉过茅坑里的人?”
棠西笑出声,看来易容成燕二的打算是行不通了,便往他嘴里塞下一颗红丸,不一会儿,燕二便能站立行走了,棠西容他在房间慢慢转悠了阵。
楼下传来打斗和争骂声,棠西立即去看发生了何事,燕二连忙跟上,苏千放下药碗也走出房门。
躁乱人群里,云儿倚在柱旁,她的小身板在暗潮汹涌地龌龊着的大人间显得格外惹眼。棠西拍了拍她肩膀:“小龄,怎么回事?”她原担心是苏千的仇人们找来了,
“金环想纳柳絮做小妾,姑娘心气高傲,不肯答应,他们便用抢的。”云儿说得缓缓的,似乎这种情形她是司空见惯了的。
金环是金点王的侄子,整日里风花雪月,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他掸了掸衣裳,清了清喉咙,满脸得意地观赏柳絮的挣扎,像是正打算说点什么,突地跳出一人大喊起:“柳絮姑娘别怕!我来救你!”
金环的一句话被卡在喉咙里排山倒海。
棠西正吃惊谁那么大嗓门,回头便见燕二声势大拳脚软地加入了混斗。他一脚踢倒架住柳絮右臂那人,再一掌推开架住柳絮左臂那人,差一点就要将柳絮拥入怀中,却让刚被他使尽全力打闪的两人招挡在五指山下。
金环一身脂粉气,举手投足不见气力,腰间和手腕的挂件无不在财大气粗地煊赫他的身份,他雇的四名随从也是出手不凡,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价钱肯定不便宜。
风雅楼的妈妈见她的人已招架不住,也裹住了袖子出手相抗。
“什么下贱东西,也敢在我跟前叫嚣,会点三脚猫功夫就吵吵要玩英雄救美的游戏。”金环抱住柳絮窝在座椅里,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拿出一颗核桃大的夜明珠在柳絮胸前滚来滚去,用看热闹的语气道,“杀了他喂狗。”
苏千附在棠西耳边道:“想个法子让燕二扑倒在他身上。”
风雅楼的妈妈寡不敌众,在她被撂倒的那一刻,苏千朝棠西点了下头,棠西随手捞起一根筷子掷中燕二的膝盖,燕二“啊”的一声扑向金环,和柳絮一起,三人摔在地上。
这一摔极具戏剧性,金环和燕二相拥旋转了好几个轮回,两人的外衣鞋靴竟都甩飞了。
金环的四位随从,着急忙慌地冲过去扶起金环喊:“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燕二舍不得从地上爬起来似的,怒不可遏道:“没用的东西!眼睛瞎了吗!本少爷在这儿!”
金环的随从听言,反脸刺下去一剑,大概他以为燕二会避开,所以当他发现自己一剑刺中了燕二的心脏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尽管燕二武功不高,可随从的这一剑只是自顾不暇、漏洞百出的一个威吓,没有逃不开的道理。
苏千自顾自一级一级登上楼。
金环奔到水池边,碰了碰池水中自己的倒影。
下一刻,众人万分讶异地用目光追随金环跑上楼,看他猴急猴急地追上苏千,看他跟着苏千进了房,无不暗叹金公子竟转眼就变了心看上了别的女子。
棠西溜达到燕二的尸首旁,静静地拖走。
金环跨进苏千的房后,迅速掩上门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变成金环?”
苏千躺在床上道:“瞎咋呼什么!得亏你俩身形相似......”苏千翻转过身,挥了挥手,表示再不想搭理了。
燕二摸了摸脸上这张金环的脸,懵灌了杯茶,坐在桌旁,觉得很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楼下众人翘首望穿苏千的房门,窃窃议论,都以为金环许久不出来,是已成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