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那天的夜里,云儿歪在梁上眼睁睁看着周瑜的人将梅无极抬走了,她正要跟上,周瑜恰恰出现在侧门正中望着她,应是早就发现她在这里了。
倒也没什么值得惊慌失措和难为情的,云儿第一次和周瑜相识便是这般情形。那时的云儿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周瑜则日日守在他亲如娘亲的姨母墓旁,一个是大气也不敢出地趴在墓旁一棵杨树上,一个在树下一动不动打坐,周瑜明明早知道头上有人,偏偏不识破,陪耗三个时辰,他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明晃晃地望了云儿一眼。
一回生二回熟,云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周瑜走近,替她扫去肩上的蛛丝。
“你要把他送去哪?”云儿问。
“你放心,我会把人好端端地交到康虞手上。”周瑜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情绪,语气平淡克制、波澜不惊,叫人猜不出他心思,“你是不放心把人交给我,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云儿平生亲密接触过的人屈指可数,如今还活在世上的只剩下棠西一个,其余的不过是在她执行任务时稍微打过些交道,且都死得差不多了,这也是为何时间过去那么久云儿仍能一眼认出她的小西,只因她的身体、她的脑海里从未存有别的什么人。在她生命无涯的旷野上、雪地里,仅有小西在她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地方陪伴她长途跋涉。
云儿根本还没学会如何在人前八面玲珑、不改颜色,她脸上浮现的不自然神色逃不过周瑜的眼睛,周瑜的目光令云儿极不自在,云儿闪身要走,周瑜叫住她道:“见到康虞替我转告她,第一件事我已经办到了,明早我便会动身去参加武林大会,在那之后,很快,我会办完第三件事,希望她也能尽快兑现她对我的承诺,我不想等到明年春天。”
“你自己去说,我不是传令兵。”
“我的话很重要,只有用你的嘴说出来,才起效用。”周瑜摇了摇扇面,“追不上了,你现在出去,连梅无极的影子都看不到......”
云儿不等周瑜把话说完,早一个箭步消失在暗夜里。云儿不知道圣使和周瑜达成了什么交易,听起来绝不是什么好事,她只知道自己心里的打算必须得尽快付诸行动,得赶紧找到连横,再拖下去,恐生变故。
就在云儿暗自焦急的时候,白易之的红袖摆从她眼前划过,她从未有一刻这么觉得区区一片红会变得如此神奇,竟能瞬间在人的心间填满希望。云儿立即转头,白易之立在她眼前,更令她欣喜若狂的事情是——连横就站在白易之身旁。
云儿猜想连横和白易之出现在此定是为了梅无极,便直截了然道:“你们来晚了,人被带走了。”
“你能不知道人在哪吗?”连横龇牙道,语气分明带杀气,果然,下一刻,他的剑便“哗哗”地刺向了云儿。
云儿算是知道乐极生悲的道理了,她这时才想起自己一直是听圣使差遣,连横又一直和圣使势同水火,也是没想到性情温和隐忍的连横还有这么暴躁的一面。云儿上蹿下跳地躲连横,她自从开始涉足江湖和人干仗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连横此刻的心头火已然烧到头顶开始冒烟了,他得知了康虞安排人把梅无极送至周瑜处的消息,方才又亲眼看见这个云儿在和周瑜谈话,连横心想:一向对我照顾有加的表哥,娘视他如己出,为什么要背叛我?就算我没有把娘是让康虞那个恶毒女人害死的事情告诉他,就算他不知道,可看我这么多年一直和康虞作对,他也不该帮她啊!
周瑜是连横的表哥,母亲过世后,连横发了疯般心心念念只想着报仇,是周瑜代他守墓五年,连横心底感激表哥,若不是有他,连横的娘连块墓碑都不会有,墓地恐怕早已成了荒草丛生、一年比一年单薄的小土堆。连横不敢相信,周瑜怎么会替康虞做事?
白易之冷眼看了半晌,从前连横想找人撒气都是找白易之,自从有一次害白易之晒到了日出时分的太阳,连横看见白易之身上的皮肤因阳光照射而糜烂溃疡,他那时才知道,原来白易之整日躲在地下是有原因的,后来连横因为愧疚便再也不敢跟白易之动手了。不过现在的连横逮个女子大打出手,也太没风度了吧。白易之轻声道:“连横,停下!”
这大概是专门制服连横的咒语,连横果真停下了,只不过他的眼睛还因愤怒而赤红。
云儿不知道连横看见她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似乎不是什么说话的好时机,正犹豫踟蹰间,白易之问她:“你知道梅无极在哪?”
“不知。”云儿摇头,抿了抿嘴,看向连横干脆了当道,“你想杀圣使,我可以帮你。”
这话出乎连横意料,几年来,这位云儿姑娘为了康虞九死一生,没人会怀疑她对康虞的忠心,眼下她白剌剌地说出这样的话,不讲条件,毫无矫饰,仿佛只是在讲一件理所应当、不容置疑的事,甚至让人无法将“背叛”一词强加在她身上。
若从未付诸真心,又谈何背叛?
云儿见连横迟迟不回应,又道:“你还在犹豫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连横道。
“庭司辰回来了,我料你不想告诉教主,更不想让圣使知道此事,我不会说的。”
“是啊!她做下的恶事当然少不了你的一份,庭家发生的事你定是再清楚不过了。”连横嗤笑道。
连横先前的怒火未消,此刻气焰愈长,白易之将他扯到身后,接道:“云儿姑娘,之前你便同我说过,要我和你一起脱离他,可以告诉我原因?”
“私事,不提也罢,兴许日后你自己能看见。”
“我俩即便未曾说过几句话,倒也一同打过几场架,你我熟知彼此的情况,她死了,你熬得过?那些被她掌握着性命的人又怎么办?”别人如何,白易之并不操心,他只是把连横的顾忌说出来。
云儿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轻笑道:“这般拖延,只会容她去害更多的人,我若早知有今天,才不会放过一丝可以杀她的机会,真不知你们有什么放不下的,便是你白易之此生再见不到太阳,总归不用再受制于她,至于我,不劳你们关心,我是和你们谈合作,不是来提醒你们心中仇恨的,也不是来劝你们赶紧去手刃你们的仇人的。”
白易之几乎被云儿话中的决心撼动了,他知道,若是没有康虞,云儿逃不脱要生受骨断筋裂之痛。云儿是因何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是因为她放在心尖上珍惜的东西吧?他怔在原地,猛然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第一次觉得原来两人真的是搭档。
“即便如此,也需要找准时机,一击命中,如今就算我们三人去找她拼命,有谁能挡得住她的媚术?”连横站在白易之身后淡淡开口,白易之身上卸下的防备已经告诉连横,他已然信了这位叫云儿的人,连横安排道,“洛阳金赟客栈旁新建了座风雅楼,是你家圣使的地盘,我打听到,她对那看重得很,时不时的在那住上几天,你不如想办法去看看,兴许能找到对付她的办法。”
云儿第一次听从除圣使以外的人的命令,感觉还不赖,立马赶到连横交代的地方,大摇大摆坐到人家桌上,像在等人来叩拜她这尊大佛。风雅楼的妈妈也是康虞的人,见到云儿极有自觉地礼敬她三分,云儿赞许了几句这位并不讨人厌的妈妈,便心安理得地在风雅楼长住下来。
一日,云儿倚在窗口观看街上的行人,云织锦绸裹在或富态或姣好的身段上,为形形色色的面孔平添了三分颜色,在这块全城最繁华之地,就连对街的乞丐也正吃得嘴上流油。云儿下意识往石桥上瞟了一眼,瞬息间,她的身体开始进行一场又一场小小的爆炸。
云儿看见了棠西,她的心情既兴奋又焦灼,不知道究竟要不要以她现在的模样去面对小西。
棠西着一身渔女的衣裳,她的手上还搀扶着渔父苏千,两人来到金赟客栈门口,摸摸衣袋,没得铜钱。棠西本是想住进天字一号房又走先前的暗道去楚游园的竹屋,因为除了这条暗道她再不认识其它可以走的路,但她好像忘记了没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是住不了客栈的。
云儿见小西一脸愁容地盯着金赟客栈的招牌,便跑下楼去想听听她在忧愁什么。
棠西眼馋这块镀金的招牌,也不知道它能值多少金银,能换来什么宝贝,随口问道:“你可知天底下最值钱的是什么?”
“君子一诺,用情至深。”
棠西翻了翻白眼道:“你是君子,你怎么挣银票?”
“偷,抢,骗,杀人。”
“你们要金银珠宝,我有办法。”云儿说道。
棠西低头看向一位十几岁的小姑娘,有些恍惚:“云儿?”
云儿怔住,她根本没想到小西会开口叫她的名字,一时间有些意乱心慌。
自从云儿练成了“折荒合春册”,便一直要靠承受他人功力维持原本的体态,邓州城外和梅无极交手产生的效用已过,眼下她又变回十三岁的样貌,待等到下次运功才能恢复如常。
云儿十三岁的那年冬季,一座冰窖中,她练成了武功,在那之后,不管遭多强大对手的摧戕、受多惊人功力的攻击,于她,都是一种滋养。她能在瞬间把承接的伤害尽数返还到袭击她的人身上,只不过,在这样的过程中,她还是会受伤。而在每一次身体变化的时候,她都要经受骨断筋裂之痛,这种痛感是身体里在真正凶横地上演分筋错骨、发生狂暴的炸裂,撕碎铸熔间,唯有康虞给的药能将筋骨的痛减轻几分。
云儿道:“你认错人了,我叫小龄。”
“小龄......”棠西笑道,“竟能和云儿生得一模一样,不过,她比你年长些。”
“小友,你方才可是说有办法帮我们?”苏千问道。
“你们来卖艺。”小龄莞尔笑道,手尖指向依偎在金赟客栈旁的一幢让柳枝掩掩映映的花式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