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晴天霹雳
晏殊大怒,指着阶下的柳三变道:“本朝有规定,凡省试第一者,临轩唱名时才有资格发问,今届省元乃欧阳修,他名落十名之外,他尚且未发问,你有何资格在此搅闹?凭你一个名声不佳的柳三变,整日歌楼伎馆里东游西荡,花前月下浅酙低唱,光凭你这品行就不配站在这里。你以为会填几首词就了不起了?只会填词就敢说‘定然魁甲登高第’?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大宋朝会填词的又不是你一个,今天这个结果就是给你个教训。再要不知修德,这辈子你也休想进士及第。今日你竟敢咆哮朝堂,扰乱抡才大典,罪在不赦,念你只是一介书生,从轻处置,还不自行退了下去!”
听了晏殊指斥自己的话,柳三变似乎多少明白了一点儿毛病出在哪里,他更加不服了,近乎咆哮地喊道:“我浅酙低唱怎么了?我花前月下怎么了?碍着你哪根筋疼?我又没吃着国家俸禄,我靠自己本事吃饭,填几首词混几口饭吃,又伤到国家什么了?说我道德败坏、有伤风化,那开封城里开的多如牛毛的歌馆妓院,哪家不是你们政府批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有伤风化?真正有伤风化的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是你!我柳三变行端坐正,比你们这些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强多了!听说你也会填几首小词,每日里在自家园中呼朋聚饮,填词唱曲,营妓肴酒。有本事现在你也当场填首词来,让天下举子都开开眼!”
晏殊铁青着脸,真怕他再往下胡说下去,急忙喝斥:“住口!此地不是与你理论这事的地方,本届贡举你已被朝廷除名。来人!将他叉了出去。”
晏殊话音一落,夹头夹脑一顿乱棒打来,有卫士上前夹住柳三变就往外推,柳三变坠着身子不肯走,像死狗一样被人拖着。
柳三变胸膛里气血翻涌,心里搅海翻江一般,一腔血似乎就要从腔子里喷射出去,他喘息着硬往下压,怎么也压不下去,口里喷不出去就会直冲顶门,两耳内嗡嗡作响,像是战马在奔腾,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一阵阵天眩地转。
他咬紧钢牙,试着咬住下唇,猛一用力,一阵钻心的疼痛,几颗牙齿深深地刺入下唇,一股鲜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这股子血喷将出来,身上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
见此情景,龙椅上“啊”的发出一声哀鸣,皇上再也控制不住了,低声吼道:“放开他!快,放开他!”望着狼狈不堪发疯一样的柳三变,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脸色变得煞白,声音有些颤抖地道:“放开他,唤他上前答话。”
听到皇上有话,卫士们抬头看向晏殊,见晏殊毫无反应,互相看了看,一齐放开了手。
重获自由的柳三变略整一下衣襟,扭身跑回几步,倒地跪拜。
刘太后对阶下的这个人颇感兴趣,她细细打量,脑子里也在不停地思索着。眼前之人尽管狼狈,却是一身正气,不像传说中的风流浪子像儿,这样的人不太可能魅惑皇上呀,也许他和那个填词人是同名同姓?她不由得问道:“下面之人得非那个填词的柳三变?”
听到回话,她知道没有弄错,这样的人不应录用。可是,可是马季良的名字都在榜上,这会让天下人怎么想,放着名士不取,碌碌无为之人却榜上有名,堂堂太后任人为亲竟然到了这等程度?
录取吧,考题之事怎么说?皇上为了让他喜欢的考生上榜,竟然挟私,可是这事又不能和皇上点破,那样就撕破脸了。往好了想,也许只是皇上一厢情愿卖个人情,姓柳的真的不知道。可是,不知道就没责任了?起码他事前已经充分考虑过了嘛。刘太后一边紧张地思索着一边生着闷气。
皇上刚要问话,旁边刘太后却先开口道:“考生柳三变,听说你只会花前月下浅酙低唱,国家要选的是经纶济世之才,你既然只会填词,等成了气候再来应试吧。”
太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基本上为柳三变的前程、命运定了调。
柳三变此时哪里还管什么太后、皇上,他只想闹个明白,梗着脖子道:“草民不服,草民非是只会填词,文章诗赋样样都通。殿试成绩如何,我的试卷应列何等,草民心中有数。既然考官能允我殿试,又允我今日来听唱名,表明试卷应无大碍。今日临轩唱第,自然是由皇上决定黜落,皇上决定自有皇上道理,但是国家举办科举,又不以试卷为准,那么以何为标准?草民想闹个明白,请皇上明示。”
他大声说完,竟然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嗡——,”脑袋一阵晕眩,这一望令他心中一惊一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直窜到脑瓜顶,柳三变再没有了刚才的锐气,这股气转瞬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上面坐着的那个人,竟是那个三番五次找自己探讨填词的公子,他使劲眨眨眼睛,又抬头看了一眼,寒意已经笼罩了全身。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位高高在上的人就是与自己谈词论道的刘公子,那位自己颇有好感的谦谦君子竟是当今皇上。他更想不到皇上会如此寡情薄义,卸磨杀驴,他既然完全了解我之为人,尚且当庭羞辱我,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想到这半生坎坷,前程无望,看来今生再难入仕了,柳三变禁不住心中长叹一声:时也命也运也!苍天在上,奈何如此不公啊!
心底有个声音在问,怎么办、怎么办?就这样死了吗?就死在这儿?不行!搅闹朝堂被治罪,这么死没人可怜,这是现眼,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死也要死个轰轰烈烈。他心一横,罢了!我柳三变今日就死在当场,也要给后人留下点什么。他压抑不住心中悲愤,已经忘记身在何处,仰天大叫:“苍天不公啊!苍天,盛世清明,河清海晏,竟容不下我一个填词之人!”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震惊朝堂,响彻殿院上空,天上流云为之止步,殿脊上呆立的几只雀鸟惊叫着飞起又落下,像是还没看够这场人间万象。
这庄严庙堂之上还从没有人如此撒野,许多人为柳三变捏了一把汗,欧阳修等一些熟人吓得甚至腿肚子转筋,生死分际只在皇帝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