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骫骳从俗
刘公子也觉自己有些失态,借机转换话题道:“刚才听了你对国朝大典的一番话,看得出来你对礼乐有一定的研究,那我就来考考你。我听说教坊在宫中演奏,奏乐者经常弦断,不得不停下来换新弦。而唱者声音凝涩,气韵单调,远没有刚才酥娘唱得这样轻松悦耳,这是为何?”
柳三变听了道:“因为调子定得太高了。如今教坊一味追求乐音宏大,故此定调过高,我已听乐工讲过,朝廷大乐所使用的乐器年岁已久,金石之音不协调。虽经多次铸造改进,仍多杂音,需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需要一定时间。公子提到的经常弦断,声音凝涩,才是首要解决的问题。若要解决眼前调高的问题,很简单,只需降两格即两律就可以了,但是说着简单,必须是真正精通音律的乐工才行。今者乐高,其歌者必至于喉咙干咽唱不上去;低了,歌者必然嗓音堵塞声音低沉压抑。凡识乐者在于耳聪明而已,好的乐工听了,自可以据此调整音调。”
柳三变的一席话传入宫中,不久后,教坊与京师各演出场所都按照柳三变的指点重新定调。
公子道:“我们今日探讨了词的俗与雅、词中虚字与口语,下次再要相见,请谈谈词的创作,特别是你对慢词的创作体会如何?”
“自当领命,这种对话对我大有启发,能让我深入思考我原先没想过的一些问题,我待回去思索一下,争取我们再见面时讲得更条理些。”
酥娘的到来,让柳三变也没了谈话的兴趣,酥娘一改过去清新柔媚的妆容风貌,而刻意追求富贵奢华的打扮,显见这汴京的娱乐圈对歌女的影响有多么大。
公子定定心神道:“你词中俗字太多,像什么‘奶奶’、‘人人’等等,有人说你为迎合歌女之恳求,骫骳从俗。什么叫‘骫骳从俗’?为什么你会得到这样一个评语?”
柳三变已失去再谈下去的兴趣,便正色道:“这是汴京土语,意思是指无主见,随人所求附庸之。我这人过于好面子,因照顾他人脸面,不好意思拒绝他人的请求,难免有从俗的指责。其实俗字运用自有一个过程,诗中经常出现的‘可耐’、‘遮莫’等字词,都是口语,于杜甫诗经常可见,后人也都接受了。你所认识的瑶卿也曾这样指责过我,对我为她人写的词过于随意不满,也指责我骫骳从俗,尤其对那些档次太低的歌女,说你不能由着她们的性子,完全照顾她们的感受,那样易致诟病,将来会招来骂名的。我当时就对她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且再想想。”
公子叹道:“想不到一个歌女如此颇有识见!”
柳三变忽然想到考试在即,倘若这位公子接二连三地邀请怎么办?他想尽快结束今天的谈话,时间上真地耽搁不起了。他这么想着,心里又有些失落,他与这位公子谈得很投机,错过这机会,很难再遇到这样的人。
不如今天一发将该说的说完。想到此,他决定简单地解释几个问题,道:“再谈一谈词调的选择问题,一是填词先要择调……”
公子虽然仍在认真地听柳三变对词调变化、词牌的选择如何影响到词的意境等的解说,但已脸有敷衍之色,便道:“你说到许多选调、用调之论,也确中肯,我受益匪浅。”
只是碍于一旁的乐工始终未走,且都听得津津有味,刘公子也找不到机会停止这场谈话。
由于刚才的一场小小的演唱,引来不少人的围观,尽管阎总管带着人不断地维持秩序,只是轰谁也轰不走。
周围的人们则是如醉如痴,满是羡慕满是崇敬,听着柳七高谈阔论,其间只有二人对话,旁人不插一言,间或小二时不时过来酙茶续水。
公子厌烦了人们的围观,强打精神道:“再谈最后一个问题,填词度曲固然主要是文人之事,你还有一种场合未谈,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场合下才诗兴大发,文采飞扬。什么场合?就是刚才唱曲时的这种场合,关于风花雪月,歌楼酒肆的。”
柳三变虽然就是此中之人,却从未认真想过这问题,随口道:“哦,你说的是文人墨客为什么越是饮酒越是面对佳人,情绪越豪放诗思越敏捷吧?以我看,也许一方面是酒的作用,醉酒狂歌嘛,暂凭杯酒长精神;另方面是因为面对的听众是知音啊,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货卖识家。这些听众或能欣赏或有需求,有了市场,自能激发文人墨客的创作欲望了。”
柳三变这样说纯是有感而发,下面这些话他虽曾想过,但是却没对刘公子说,一是两个人都累了,二是他觉得对方太年轻了,和对方谈这些不太合适。
他认为,宋代歌舞伎业之所以兴旺发达,与宋代文人地位的提高有极大关系,参加科举考试取得进士头衔,是读书人鱼跃龙门的重要途径,也是他们实现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人生目标的阶梯。
辛辛苦苦取得了社会地位的宋代士人,对歌女颇为迷恋,这是因为宋代的官员士族阶层有钱有闲,是他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赋予他们的优厚条件。
在普通人的印象里通常都认为,文人最擅长的是文章,这个不假。
他们还有一个特长是什么?是干谒、是调情,因此他们可以在官场和歌女两个地位悬殊的阶层间自如地往来,他们也可能一变而为官身,也可能沦落到混迹于歌女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