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红杏枝头
国家大事做不了主,个人的事一样做不了主,皇上觉得自己就是个摆设,朝堂就是座大庙,自己就是中间那尊彩绘的泥塑。
他的思绪拉回到自己身上,哎,天圣七年这就是个多事之秋啊。
天圣七年还发生了一件令赵祯更加不痛快的事,虽然与上面所说的国家政事相比不算什么大事,但却更令他心痛,令他失望。
作为皇上,后宫佳丽虽多,却很难满足他的所思所想所爱。他理想中的美人,他想与之能够互相倾诉的女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永远也得不到。
这件令皇上分外痛心的事就发生在这年的清明节后不久,起因是一首正在宫内流传的新词。
清明时节,有着汴京八景之“繁台春色”美誉之称的繁台寺(繁:音婆)内外游人如织,车水马龙。
开封城的东南方向有一座着名的寺庙——繁台寺,座落在五代时遗留下来的梁园旧址之上,是汴京人最喜欢的游历和踏春场所。
几位公子兴高采烈地忙着看花赏景,有人提议谁来作首诗?一位公子道:“我来填首词吧。”话音未落,立刻有人附和道:“对,填词,现在人们还是挺喜欢填词的。”
那位公子边思索边轻诵,几番咀嚼后,大声地吟诵了一首调名《玉楼春》的词,人们听他诵读得声情并茂,一齐夸赞这首词填得好,又对他的诗思敏捷赞不绝口。
公子却对众人的喝采声充耳不闻,似乎对所填的词还不够满意,嘴里不断叼念着:“红杏枝头春意俏,红杏枝头春意俏,春意俏?”忽然,他一脸兴奋地对众人道:“刚才这首词中有个字必须改一下,就是那个春意俏的俏字,俏则俏矣,是个好词,可是还概括不了今日这大好春光、繁花怒放、蜂蝶恼人的美景,好,有了,改成闹字,红杏枝头春意闹,用这闹字更胜一筹。你们听我再诵一遍,调名《玉楼春·春色》。”
说罢,公子琅琅诵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
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
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公子吟罢,围观之人中一人赞叹道:“妙哉!着一闹字,境界全出,不愧是神来之笔!”
人们渐渐围聚上来,汴京这个地方就是这么怪,只要有一丁点儿事,转眼便会聚上一群人。人们交头接耳,互相询问打听,很快就有人将整首词背了下来。有来晚的,更是东穿西串,问了这个问那个,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人群中有人听了卖弄道:“我猜这人一定是大名鼎鼎的填词名家柳七,放在别人填不出这等好词。”
话音未落,立刻招来一人奚落,那人哂道:“呆着你的,你懂什么,连穿着都看不出来?人家这是官身,那柳七乃是个布衣,这么浅显的常识都不知道?说句你爱听的,你跟那个风流浪子柳七沾亲带故吧,瞧你刚才说话那美劲。我可跟你不是一路人,提起这个柳七我就来气,那柳七算个什么东西,整天地围着那些歌女们鬼混,说是文人,能和眼前这几位青年才俊相比么?”
说得刚才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悻悻地挤到人群外。
也不知道这个人因为什么对叫柳七的人有这么大的成见,他并没有因那个人没反驳就住了嘴,还接着道:“正因是这等好词,那柳七又怎能填出,他无非为那些歌女填个词度个曲混几口饭吃而已,就他那词,俗不可耐。再说了,那柳七年龄都四十好几了,哪比得眼前这位公子风流潇洒、神采飞扬。”
他的话引起一片嘘声,屁股上还不知被谁踹了一脚,知道惹了众怒,忙闭上嘴,夹起尾巴溜出人群。
踢他的那个人在他身后大声道:“我知道你,你不就是有一次因为柳七到歌楼,让众歌女把你晾在一边的那个人么。就凭你这样一个到哪儿都招人不待见的主,肚子里装不下三首唐诗,也配说柳七的不是?”
人群中又有一人喊道:“这个填词的我认得,这位是尚书省的宋祁,他和他哥哥宋庠天圣二年同登进士榜,人称小宋的就是他!”
这几位公子相视一笑,那填词的公子冲说话那人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见一段粉墙上尚无墨迹,有人提出将此词写在壁上,定会使这繁台寺增色不少。宋祁逸兴遄飞,取来笔墨,唰唰唰一蹴而就,绝妙的好词、行云流水的书法、俊俏人物,加在一起真是潇洒天成,引得围观之人不住赞叹,人群中不时传出阵阵喝采声。
忽然有人大叫:“好一个‘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众人一时沉寂,咀嚼回味,跟着爆发出更大的赞美声:“说得好!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红杏尚书,好啊!”
原来宋人有这样一个习惯,大宋国朝国家安定几十年后,喜爱填词的人越来越多,这可能是词这种文学体裁较少束缚人,比唐诗更易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而唐诗发展到今,已到了难能为继的高度,因此喜爱填词的人就多了。
而且词这种长短句和容易歌唱的形式,更能充分地表达眼下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更适宜浅酙低唱,抒发缠绵的情感。可以说,宋人对于情感的表达,远较前朝更加细腻和丰富。
而一旦某首词为人们所称道,该词就会在极短时间内传遍城乡。其中的佳句往往就成为该词作者的美号,“红杏枝头春意闹”这句词确实生动、别有新意,难怪人群中啧啧称道“好吔!”
自此,“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或“红杏尚书”这一美名伴随宋祁一生,他这一生虽然填词不少,但再没有哪一首词的名气盖过这首《玉楼春》。
这大宋国朝还真就不缺人才,拿这个宋祁来说就是个人物,他就是个状元的料。宋祁是河南雍丘人,天圣二年与其兄宋郊参加科举,礼部拟定宋祁第一、宋郊第三。但是已经执掌皇权的刘太后认为弟弟排名在哥哥前面,于礼不合,于是定宋郊为状元、宋祁第十名,不久后兄弟二人便有了“双状元”的美誉。此时的宋祁刚刚二十五、六岁,好在状元也没落到旁人手里,他也没太在意。
宋祁的文章、诗词都很好,为官干练有见识,但是他与其兄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他贪图享乐又很好色,当了官,有了钱有了机会就要蓄婢买姬。
入仕之前,宋祁的家境一般,天圣二年初到京城时,他就请求柳七携带他去逛秦楼楚馆,凭着柳七的大名,逛遍京城,几乎用不着他破费银子。
宋祁的大胆、不做作,也让柳七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人群中不乏善男信女、达官贵人、良家妇女、官宦内眷,更甭提那许多胸怀锦绣的文人墨客,他们懂得词的好坏,懂得欣赏。偏巧,这一幕被几个夹在人群中的女眷看到了。
几个丫环使女模样的女子簇拥着一个妆梳精致的少女。这个女子是太后身边最为贴身的女婢,今日陪太后出宫,太后到城南的皇家园林迎祥池祭扫踏青,迎祥池本名凝祥池,位于五岳道观里。太后自迎祥池直接回宫,又开恩让她们去了繁台寺。
此时夕阳西下,倦鸟归林,游玩一天的游人逐渐散去,宋祁等人也相携出到园外。刚到繁台街上,随着喝道声,一队车马从身旁经过,宋祁等人见是宫内之人,不敢怠慢,赶忙驻足闪到路边。
后面一乘轻车,车帘掀开一角,一个少女露出俏丽脸庞正在向外张望,恰与宋祁四目相视,女子一声惊呼:“小宋也!这不是那个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吗?”
宋祁吃惊地抬眼望去,恍惚中只见一张俏脸,恍如月中嫦娥,又似下界的七仙女,这一瞥令宋祁失魂落魄,再要细看,车帘已然放下,车子已经走远。就是这惊鸿一瞥和一声莺啼般的惊叫声惹得他心神不宁。
宋祁失魂落魄地回到尚书省,随手写下一首《鹧鸪天》放在案上。墨迹尚未干透,词已传遍宫中。词云: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
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
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几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