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兴元年的正月十六日,正是元宵节最热闹的一天,因为按照惯例,这一天的夜晚,皇上要携带后宫嫔妃、百官登上城楼观灯,以示与民同乐、共享太平。
夜晚降临,灯山火海将整个汴京城照得锃明瓦亮,恍如白昼。特别是正阳楼(笔者注:正阳楼到四帝仁宗时改名宣德楼)外的天街广场和东华门外的马行街一带,灯火更盛,更加辉煌灿烂。
城内的一半市民都涌到这两个地方观灯,人群里还夹杂着无数的慕名前来观灯的外地人。到处是人挨人人挤人,万头攒动,热热闹闹,乱乱哄哄。
正阳楼和东华门城楼上彩灯辉映,人影幢幢。下面无数的人仰着脖子睁大眼睛望向城楼,不知皇上会不会驾临,也不知道皇上会到哪里观灯。
猛然,东华门前的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地阵阵欢呼声,原来是皇上带着皇后、嫔妃和百官登上了东华门城楼,皇上还向下面的百姓缓缓地挥着手。
热闹稍停后,人群中开始传出窃窃私语,大致的意思是:不是说皇上病得已经不行了吗?看现在这样子好像身体还不错呀,我们今天可有眼福了。不会是皇上的替身吧?那我们就空欢喜一场了。
一个声音压下了众人的低语,“别胡乱猜疑了,城楼上面的那个皇帝肯定是假的,其实皇上已经在两天前驾崩了。为了不影响老百姓过完这个年,要等到元宵节过了再宣布这一消息。”一个汉子信誓旦旦地说着,仿佛这千万人中就数他能。
有那胆小怕事的人赶紧劝阻道:“好好观灯,别说那些着三不着俩的屁话。”
这个人并不甘示弱,“关你什么屁事,我想说什么还轮不到你管,你……。”
“啪”,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连着下面还要说的话随着嘴里的血水一起咽到肚子里。
人群中两个衣着普通百姓服装的人一左一右夹住他,怒喝道:“大胆刁民,胆敢造谣皇上驾崩,简直是大逆不道,无法无天。你恐怕是死罪难免,走吧,到开封府大堂上再去辩你的理吧。”
那个人吓得干嚎着,无助地看着周围的人,盼望着有人出面解劝。没有人出来劝解,人群自动地闪开一条道,几个衙役连拖带架地将他拖出人群。
这个在灯节夜晚胡言乱语的倒霉蛋,再也没想到在这万头攒动的场合下,信口开河地胡吹还会被官人听到。这些话放在平时,即便与街坊邻居,甚至家人一起闲话也不敢乱说的。本想着在今晚这样混乱的地方说些不着边的话算不了什么,谁知却惹上了塌天大祸。此时除了一味哀求,再没法子可想。
周围的人乱哄哄的,有的看见有的没看见,看见的或听见几句的人又添油加醋地向问话的人一阵瞎白话,使原本混乱的场面更加混乱,甚至连干什么来的都忘了。
恰在此时,自城楼上飘下几只纸鹤,人们哄抢着向纸鹤将要落下的方向涌去,转瞬之间,刚才的事就像从没发生一样。
那么刚才这段插曲是不是一些市民的胡说八道、主观臆造呢?其实也不尽然,皇帝不豫、不能理政等等传言早已充斥着宫廷内外。对于朝内高官来说,不管宫外的传言多么离谱,他们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见怪不怪。
但是老百姓可就不是这么淡定了,京城里一直在沸沸扬扬地传播着皇帝的病情,皇帝病了这么久,再怎么掩盖也掩盖不住,这早已不是个秘密。人们也早有了思想准备,甚至有些人私下里还盼着皇上早日归天,免得更多地侵吞国库去干那些荒唐事,坑害百姓。
正月十六晚间发生的事,第二天便传遍汴京城,居然多数市民对那个乱说话的汉子寄予同情。人们就这个话题窃窃私语,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就着皇帝病危这个话题展开丰富的联想,一时间谣言四起。有人煞有介事地说,新皇帝准备几天后就要登基了,那就是太祖皇帝的亲孙子,也有的说新皇帝是现任皇帝的亲弟弟。
无风不起浪,大宋朝早就有“兄终弟及”的传说嘛,太宗就是根据这个约定接的皇位。只是太宗皇帝不仗义,他没有将皇位传给他的兄弟,而是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即当今皇帝赵恒。而这个赵恒皇帝要回到祖训,要替他的父亲太宗皇帝还全天下人一个公道。
那么当今皇帝的病体到底如何,百姓们的猜测有什么根据吗?登上东华门观灯的真是皇上本人吗?真的是当今圣上,大宋第三位皇帝赵恒,死后庙号为“真宗”的那个皇帝。信口胡说皇上死了,的确是大逆不道、罪不可恕。
可真实情况是,皇上确实离死也不远了,久病床榻的皇帝的病情一天天加重。这么冷的天,皇上还登上城楼观灯,那是为什么?
他这是强撑病体来观灯的,甚至连手臂的挥动都是在宦官的帮助下做做样子的,以示与民同乐,并希冀借此冲走身上的病,就此康复。为此,宰执和内侍一起研究了好几天,商量着怎样把皇上弄上城楼,还不能露出破绽。
翰林侍讲学士孙奭听到社会上的这类流言一点儿也不吃惊,这样的流言早就传入他的耳中,他听到的远比这些多得多,想得也比他人更深,谣言在他这里早已是不攻自破。
他听到的是,皇上已离驾崩不远,太子年幼而且懦弱,不堪承担大任。而刘皇后出身低微,本来就不应该母仪天下,再要垂帘听政,国家岂不被搞得一塌糊涂。因此,为国家大计,为天下苍生,应该恢复“兄终弟及”制度。话说得冠冕堂皇、有根有据、有理有节,仿佛完全是出以公心、丹心可表。但在孙奭看来,这纯属放屁。
赵恒的确有几个弟弟,其中呼声最高的是太宗皇帝的第八个儿子,也就是皇帝赵恒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赵元俨。
赵元俨此时是泾王,人长得帅气,品德又好,深得朝野好评,其威望、人品都是旁人莫及。只是这个赵元俨听到传言后,吓得躲在家里再不敢露面,关门闭户,拒不见客。传言不久就平淡了,看来明哲保身,谣言止于智者就是这么个道理。
至于说太子懦弱,做老师的孙奭并不以为然,说太子年幼是事实,说懦弱是别有用心。他知道这位太子表面懦弱,内里却有一定之规,而且聪颖过人,行事一板一眼、可圈可点。对于太子接班之事不用太过担心,那是真正的龙子龙孙,哼,谁想扳倒姓赵的大宋江山,纯粹是异想天开。
退一万步,即便真的发生“兄终弟及”了,天下仍然还是赵家的天下,孙奭头脑里怎么会联想到“扳倒”一词?这就看出这位老臣深谋远虑、远见卓识的胆识了。
他担心的不是这个“兄终弟及”的传闻,在他看来这个传闻非常可笑,兄终弟及本就是历史留下的悬案,是个极其忌讳的话题,市民中传言这个,无非是个别人危言耸听,博几声掌声而已。
既然已经被太宗皇帝自己打破了这个所谓的约定,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儿子赵恒,就已经明确告诉子孙后代,不会再回到老路上去。否则,当今皇上真有回到“兄终弟及”老路上去的想法,也不会早早地就立了太子。再说了,现在是刘皇后当家,有刘皇后一个人就足够了,走兄终弟及这条路,受到伤害最大的就是她。
孙奭当前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要确保太子登上皇位,他深知一个王朝在变更、换代时是最危险的时候,许多意料不到的事都可能发生,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就拿大宋朝来说,太祖、太宗哥俩儿的兄弟相继;当今皇上在太宗刚刚咽气后,就差点被亲母和宦官图谋废掉,都很凶险。
眼前倒是不用太担心病中的皇上,但是皇上身边的这个人更可怕,谁能知道她会打着皇上的旗号发出什么诏令?
真正令孙奭担忧的是刘皇后这个人,确如流言所传,这样一个低贱出身的女子掌了大权,她的眼界、胸怀、谋略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吗?在孙奭他老人家的潜意识里,治理国家是男人干的事,女人就是不能当政,连个家都不一定管得好,何况这么大的国家呢?
但是眼下的形势实在令人堪忧,她的话俨然就是圣旨。拿那天那件事来说,她让宦官传语几位重臣,说官家想说的是他三、五日就好了,不用担心。那是皇上心里想的吗?是皇上真心要说的话吗?那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是不是她编的呢?真要是这样,皇上到了那一天,遗诏真假谁又能辨得清?
还有另一件拿不到桌面上的大事,孙奭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宫里的机密大事瞒不过他,他知道刘皇后和太子二人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哪怕就只是为了填埋这条鸿沟,刘皇后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她现在已经大权在握,没有了兄终弟及这道绊脚石,太子尚未成年,谁能阻挡她极有可能将赵宋江山带向深渊的脚步?
孙奭最忧心的是在宫廷之内,特别是在后宫,那里才孕育着极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