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都怨你,都怨你,你个窝囊废!你不是男人……呜呜,天啊,还是让我早点儿死了吧!”
一声声压抑着的凄厉的女人哭泣声撕破了黑暗,音量虽然不大却撕心裂肺,听得人肝肠寸断。这又是开封城寻常百姓家里夫妻因揭不开锅在吵架?
有点儿像,只是少了男女对骂和摔门动手的声音。
哭声尽管压抑,仍然穿透厚重的围墙。
街巷里听到哭声的男男女女更加剧了心中的恐慌,这里的老街坊们知道这院子里住的什么人,只是谁也不敢议论,有些话宁可烂在肚子里。但是从他们看向这面高墙的眼神里,能够读出惋惜、同情、羡慕、不屑等等复杂表情。
几个月来,这悲凄的哭声时不时地在小院上空响起,只是今晚的哭声格外惨痛。
哭泣声越来越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逢到这种情况,男人往往是塌肩佝腰,低垂着头踽踽躲到院里。院里的几个下人没有迎上去服侍,反倒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退到墙角的暗影里。
东方的夜幕下龙楼凤阁连霄汉,只不是“汉家江山”。巍峨的殿宇,既熟悉又陌生。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一切的一切都留待梦中相见吧。
男人满脸泪痕,悲愤地向天喃喃道:“百无一用呀,百无一用,我除了填词画画,还能干什么呢?走到今天这一步,怨谁?怨我?那我又该怨谁?哎,谁也怨不得,要怨就怨天,要怨就怨地,时也运也命也,我哪有回天之力啊!我要是有那本事,何至于此。”
女人曾多次劝他,你就学学刘禅,忍了吧。
他长叹一声:“说着容易做着难啊,苟延残喘,像蜀后主刘禅那样装得乐不思蜀?我做得到么?他那本事谁能学得了呀,人家那是继承了他老爸刘备能屈能伸的血统。我的骨子里是个文人,文人的风骨、气节、脸面往哪儿放?难、难、难!愁呀,愁,天可怜见,愁到何时方是休?问君、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恰似什么?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江春水?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滚滚长江了,这旁边只有一条汴水,可怜我连汴水边也去不了呀,我要是能化作一片树叶,随着汴水漂下去该多好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女人往往沉默无语,男人则是深深的叹息,“忍?事到如今,活着比死了难呀,这屈辱,这担惊受怕的,怎一个忍字了得?”
这一对男女是什么人?他们是夫妻,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将近一倍。
看这男人枯瘦苍老的外貌应该在五十多岁到六十之间,其实再过两天才是他四十二岁的生日,屈辱恐惧的生活早就压垮了他。
开封人都听说过这个人,男的叫李煜,他是建都在金陵的南唐的最后一位君主,史上称他为“南唐后主”。提到李煜这个人,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在当时及以后都是个非常着名的人物,他有两个显赫的身份,一是国主,二是词人。抛开他曾做过一国之君的显赫身份不说,他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特别是精于填词。他还致力于藏书,此外他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归降大宋后,李煜受封“违命侯”,被囚禁在开封城西北角的一座院落里,终日和他的皇后小周后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
这里周围遍布兵营、妓馆和民居,尽管听得到外面的车马喧阗和欢声笑语,但他轻易也出不了这个院门。只能从院墙上方向东眺望皇城的殿宇,以及联想到更遥远的永远无法再见到的龙楼凤阙,那里是他的故国家园。
李煜抹去脸上的泪水,仰望幽暗的夜空,思绪忍不住飘飞回两年前“仓皇辞庙日”那凄惨屈辱的时刻,他不禁长叹一声:悔不该杀了潘佑、李平!
这两个人是南唐坚决主战的大将,他们主张依托长江天险阻挡没有水军的宋朝。
两年前是大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正月,李煜被押解到汴京,开始了他的囚徒生涯。生活了四十年之久的三千里锦绣河山在自己手里断送了,这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折,从高高在上的国主沦为没有自由的阶下之囚。
进京途中他还在想,沿路让人围观的屈辱是免不了的,进了东京他要以什么面目在东京百姓面前抛头露面。楞充英雄装作满不在乎?毕竟自己也曾是一国之君;低眉顺眼摆出一副可怜相?哎,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成者王侯败者寇,反正投过来的都是轻蔑的白眼。
幸好指挥攻打南唐的大将军曹彬还算仁义,没有让他在黎民百姓面前抛头露面,躲在蓬车里穿过人群拥挤的街道,让开封城喜欢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对待李煜这个囚徒还算礼遇,定时召见,酒食充足。
身为臣虏,李煜早已放下了曾为国主的架子,只保留了文人士子的一面,除了填词,剩下的时间就是饮酒,以此来消磨无奈的时光和排解胸中块垒。
他经常喝得大醉,赵匡胤担心他的身体,几度限制供酒。李煜哭诉道:陛下断了我的酒,您让我的日子如何打发呢?赵匡胤想了想,也是,李煜说得也有道理,他除了喝醉酒还能干什么呢,于是恢复了供酒。
如果日子就照这样混下去,李煜也许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还会留下更多优秀的词章,最终大概会死于酒精中毒,也算落个寿终正寝的好结局吧。
然而,就是这样的囚徒生活也成了奢望。好景不长,就在他到东京汴梁的当年年底,李煜的人生又发生了第二次重大变故,也就是前面说到的太祖暴崩一事。
在李煜心里,更较普通人惊恐万分。一墙之隔的他颤抖着双腿听完墙外的闲谈,尽管他只听得到只言片语,远较开封市民知道的少得多。
但太祖皇帝突然驾崩,继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兄弟。就凭着这个兄终弟及的唯一消息,李煜就被吓得真魂出窍,满脑子里都是谋杀、篡位、阴谋、毒辣等字眼。
毕竟李煜曾做过“国主”,是做过一国之君的人,对宫廷内幕了然于胸,明白宫内的各种凶残、阴毒和黑暗,他也亲眼目睹过自己的父亲、叔叔和兄长间的生死相争。
他不由得想起赵匡胤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李煜曾向赵匡胤请求举国称臣、岁岁纳贡,但一心想统一全国的赵匡胤冷冷地回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在国与国之间的事上,在国家统一的大事上不能相容,只能是你死我活。
如今两个卧榻间的距离已拉近到近在咫尺,同处一座城市内,只剩一墙之隔了。现在是胜利者与阶下囚的关系,卧榻之侧更容不下他人鼾睡了。
赵匡胤暴崩,赵光义即皇帝位。李煜的天地因太祖皇帝驾崩也瞬间崩塌,他的境况极度变坏,他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
他就像一只躲进洞里的老鼠,虽然听不到看不见外面的动静,但是凭借聪慧的头脑、敏感的神经和待遇上的些微变化,却能感知危险的逼近。自此他开始忧心忡忡,直到彻底失去了尊严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