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我又来看你啦。”天一放亮,李放便照旧出现在了重霄殿。
他将带来的食盒放在华贵床榻边,伸手挑开床帐,发现床上的人正窝在被子里。
李放心中苦涩。
看苏沉被圈养在此,无论多少次,李放都不免觉得难过。
自幼在长清宫寸步不离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被困在方寸之间的痛苦。
何况是苏沉这样自幼散漫惯了的人呢?
这重霄殿中即便不焚香也总泛着那独特的气味。
李放猜想钱有德应当已经喂过今日的阿芙蓉了。
可苏沉若是清醒着,只怕会比如今更加痛苦吧。
李放强打起精神,换上笑脸:“苏沉,今天我带了你喜欢吃的栗子糕。来,起来吧?”
见苏沉没应,李放便俯下身,伸手去扯那衾被。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那被子下只有圈成了一团的羊毛毯子,全然没有活人的体温。
李放猛地站了起来,环顾了一圈四周。
“苏——”
他正要喊,忽然又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似得,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守在内殿门口的随从听见动静,探头看了一下里头。
李放急忙重新坐回到床沿。
这辈子,李放的脑子还没有转的那么快过。
仿佛在那一瞬间,身体全部的血液涌向了他的头顶,叫他指尖发麻发凉。
“苏、苏沉……别睡了。”他假意道。
与此同时,他颤抖的双手顺着那铁链摸索,最终摸到了被褥间那已打开的镣铐。
在迟疑了数秒之后,他动作迅速的将那镣铐藏回到羊毛毯子下,然后又把自己掀开的衾被按原样重新覆了上去。
做完这些,他又想了想,然后伸手去关上床帐。
最后,对着空气,李放如释重负般地笑了。
过去这段时间,他一个人绞尽脑汁也未能想到解救苏沉的办法。
而现在,苏沉竟都没有借助他的帮忙,便成功从这样的控制中逃脱了!
“苏沉到底是和我不一样。”李放庆幸着,“太有能耐了。”
记忆里便一直如此,机敏,灵巧。
从第一次见面,李放便觉得,这泛泛人间众生百相,只有苏沉的身上……永远带着光。
只是这笑容没持续多久便转瞬即逝,李放的眉梢眼角渐渐的耷拉了下来。
“只可惜,这次连句道别的话也没说上……”
他想起四年前,苏沉回长安,他紧赶慢赶着,终于在城门前追上了苏沉,见上了一面,还说上了几句话。
可这一次,每当他来探望苏沉时,对方都神智不清,最终……竟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上,苏沉便这样离开了。
“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李放越想便越是消沉。
“回来做什么呢?这长安城乌烟瘴气的,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一座锁住他的宫殿,一位人人唾骂的国君。这里还有什么值得苏沉停留呢?
这次一走,苏沉或许便再也不会回来了罢。
想到这里,李放再也笑不出来,晶莹的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没事。”
李放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对自己道,“苏沉还是走得远远的好。”
而他不知,苏沉那时并未走远。
躲在高处的他本已做好了击晕李放和他随从的准备,却在见到对方这一串举动后停下了动作。
苏沉是有一走了之的打算,却并不想要牵累他人,更何况对方是自幼相识的六殿下呢?不得已,他只好从房梁纵身下落,掀开床帐。
里面的人仓惶回过头来,两只眼睛还像兔子似得泛着红。
见了他,李放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方才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这一时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出逃的事,你知情不报,怕是会被追究的。”苏沉脸色并不好,有些阴沉地开口道,“我把你打晕吧,忍着点。”
“哦。”
李放呆呆回了一个字,见苏沉抬手,才忽然伸手挡了一下,“等、等一下!”
苏沉放下抬起的手,等他说完。
李放道:“苏沉,你……你没事了?那个……阿芙蓉……”
“我用碎掉的玉划伤自己保持神智,装着顺从模样,才趁钱有德掉以轻心,将后续喂的香丸吐了出来。”苏沉虚弱地在床架上靠了一下,露出手臂上的血痕,然后又从袖口摸出一个小小的冠簪,“还顺便在他脑袋上偷了个这个,把锁撬开了。”
李放慌忙取出手帕,在苏沉手臂上的血痕处小心地包扎着:“我听说这阿芙蓉一旦成瘾,便很难再戒掉……如今西南战事已起,大理与大巍贸易已断,民间阿芙蓉千金难求……我府上卧房里还有一些阿芙蓉留着。你去取了,一并带走吧。多少能顶上一阵。”
苏沉沉默片刻,问:“你府上为何会有?”
李放动作一顿,然后垂了头。
苏沉略一思忖,点了点头道:“哦,你也参与了这档子事吧……难怪李致独留了你,便是因为你与他兄弟情深,狼狈为奸?”
李放泣声道:“苏沉,我错了。我那时太傻了……如果早知道这个东西会害了你,我绝对不会去碰的。”
苏沉道:“六殿下……这东西害得岂止是我苏沉一人?”
李放道:“旁的我还能开脱自己是没法子,是情势所迫。只有你,早知会害了你,我就是死也不会去碰这门生意。”
苏沉唇色发白,道:“六殿下。你将我看得太重了,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一朝死了,也会化成腐肉烂泥。世人心中都有至爱,你不忍见我如此,却不想他人见至爱深陷泥潭,又情何以堪?”
李放低着头垂泪道:“苏沉,你不知道,这阵子我总梦见大哥,梦见他责备我,他与你说的话也差不多……”
苏沉愣了一下,这些年他努力将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却唯独没学会那人对普世众生不分亲疏的兼爱。
如果是太子殿下在这,当真会这般指责六殿下么?
太子殿下只会觉得自己未能防范于未然,将这一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吧……
李放道:“我从小就资质愚钝,大哥那些道理,我从来也不懂。我只知道,见到你被阿芙蓉控制的时候,我很难过……我伤心死了,我恨不得把天底下全部的阿芙蓉都毁了!”
苏沉无奈:“……算了。”
李放道:“不能算了!我死不足惜,李致更是死有余辜。就算你喜欢他……他也不能……不能如此对你。”
苏沉看向李放,眼神有些错乱。
这份感情他自以为能瞒天过海,有时连他自己都能骗过去,此刻却忽然被人当场戳穿了,怎能不叫他错乱呢?
李放道:“我很早就知道了。当年盛皇后寿宴上,我便看见,你落在李致背后的目光……是对旁人都不曾有的偏私。”
苏沉不置可否,别过脸去。
李放道:“除去阿芙蓉这件事,我最后悔的事,便是在五岁那年,好端端的,带你去见刚满月的李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关心则乱。”
李放道:“这四个字,我后来知道了,可是晚了。他在你心里,从此便永远是当年那个[很特别]的小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