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清宫同住十余年,李致哪能不知那个老六的性子?要知道苏沉在此,老六哪可能沉得住气,捱到今天才来。
钱有德大汗淋漓,指天发誓:“奴才确确实实派人送去了,今日也并非六王爷第一次来长清宫。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李致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支吾。
钱有德满口推脱:“只是王爷先前总来得不巧,不是御医正在换药,就是撞见陛下在……”
他的声音恰到好处的越说越低,没有说破不可言说的隐秘。
“行了。”李致何尝看不出这狗奴才的阴奉阳违,只不过对他而言不痛不痒,他便也懒得计较,“往后老六要来,别再拦着。”
“奴才冤死了,拦、拦着王爷……奴才哪敢啊……!”
钱有德还在语无伦次的辩解。
李致没理他,去宫女身边取了杯清茶,自己喝了一口,便带着杯子挑开明黄色的帐子,重新钻回床帐中了,浑然一副昏君的做派。
钱有德战战兢兢守在外头,大抵是做贼心虚,便越想越怕,生怕是什么把柄叫苏沉拿住了。
于是第二日,他便又给苏沉加了阿芙蓉的量。
日复一日,苏沉在重霄殿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尽管李放每日都带好吃的来看他,他却并无太多印象。
大多时间,他只是仰躺在床上。头顶仿佛掺杂着微光的空气,四周扭曲的景物,还有身底下云朵般柔软的床榻,都叫他终日好似置身于一个朦胧的梦境之中。
他身上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可身体还总是很沉重,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他的思绪总是很迷离,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难以集中注意力。
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却陷在各种奇异的幻想中。
脑海中,过去的记忆、现实的场景、未来的畅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错综复杂的画卷。他努力试图理清思绪,但却似乎总被一堵厚厚的雾气所阻挡。
他迷失在时间的漩涡中,无法找到真实的定位。
他能感受到内心深处的情感涌动,愧疚、懊悔、痛苦、渴望,却无法梳理清楚那些陌生的情绪和自己之间的联系。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
这天,睡梦中的苏沉听见了有些熟悉的脚步声。
那是安静的、幽卫专有的脚步声。
“苏沉……你千万要振作起来……”有个熟悉的声音留下了这样的叮嘱,便立刻悄然而去。
苏沉无法分清那是真实存在的声音,还是脑海中翻涌上来的错乱记忆。
他并未在意,仍旧陷在睡意中。
可半梦半醒间,他竟梦见了一个人。
那人摆正那身银色衮龙袍的衣摆,坐在了他的床头。
自从被锁在重霄殿之后,苏沉每每入睡后脑子便空白一片,已很少做梦了。
苏沉并不想梦见这个人……
一想到自己这幅烂泥一般的样子,落入那人平静温柔的眼底,苏沉便如芒刺背,恨不能立时被火烧得一丝灰烬也不要留。
他不该是如此模样的,他是那人一手栽培的少年,是那人引以为傲的幽卫统领。
即便是离开了那个人,他也应当像从前那样出类拔萃,不能负了东宫出身的名头。
他不愿意让那个人看到自己如此颓废,不愿意在那双温柔的眼中显得如此不堪。
不要看我——
苏沉久违的感到了痛苦,那份痛苦已冲破了阿芙蓉的桎梏。
不要看我——!
那痛苦终于唤回了他的一丝清明。
就像尘封的大门终被敲开,一时间,许多的记忆仿佛潮水般回涌入他的脑海。
苏沉猛地睁开双眼,往床头看去。
在渐渐聚焦的视野中,他看见床头的枕边摆放着两枚圆弧形状,断裂的白玉。
他不敢置信,翻身拾起那两枚白玉,因为激动而哆嗦的双手,努力地将那两枚白玉按着断裂的缺口拼接起来。
断裂处贴合的一瞬,那枚他贴身带了八年的白玉扳指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苏沉的眼眶霎时泛红。
可想而知,跟随马车的禁军与幽卫军中,有人认出了那枚碎裂的白玉扳指,翻身下马,将它拾起小心收好。直至今日,才终于等到了机会,将之物归原主。
而那耳熟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声线……
苏沉的脑子已经很久没有转的这么快过,这一刻却电光火石间便将所有可能性串在了一起。
在想通一切后,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碎裂的白玉,感动得潸然泪下。
他知道,他推测的轻巧,可事实上却要累积无数的幸运,才能导向这样的结果。
而其中最珍贵的一份幸运,便是他有一个如此难能可贵的朋友。
见他深陷泥沼,那个朋友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到他的身边。
那个嘴笨口拙的朋友,说不出太多高深的道理,掏空心窝子,只掏出一句——
“苏沉,你要振作起来。”
虽然已经多年未见。可毕竟曾在潜邸中共渡十年,苏沉又如何会忘记这声线的主人是谁呢?
那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孩子呆头呆脑,天赋不错,却是整个潜邸里最年幼也最爱哭的,成日跟他哭诉:“苏沉,我想我娘了。”“苏沉,我想回家。”
那时苏沉总拿他当小弟照顾,他也乐得跟在苏沉的屁股后头做个跟班,吃苏沉分给他的点心,为苏沉的好消息而开心。
苏沉从没想过,这些年他离开东宫后去了哪里,也从没想过,他会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重霄殿内,逐渐破晓的晨光透过了轻纱幔,温柔的爬上了苏沉手中的白玉碎块上,让原本冰凉的玉石染上了温度。
[谢谢你,高明镜。]
察觉到那一丝温度的苏沉在心中默念道。
他也是应该振作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