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李致身上,苏沉最不喜欢的一点,就是他总爱把事藏在心里。
从小便是如此,大抵因为连贴身的内侍也没个真正忠心的,他从不会完全袒露心事,内心总有几分保留。
然而,偏偏与此同时,他又喜欢在苏沉身上寻根问底。
苏沉只觉得自己已经全无秘密了。如今,李致不仅和他梦境互通,每天醒来连梦中他做了什么事,打了几场仗,甚至和虞照青通了几封信都要问一问。
苏沉实在气不过自己单方面被看个明明白白,便也反问他一些事。
“梦里李敬的死是你做的么?”苏沉问。
李致一晒,像是默认,可开口却是:“不是。”
苏沉逼问:“当真?”
“他也配?”李致一面穿衣,一面轻飘飘道,“朕不过是安排了人去跟老三进言了几句罢了。”
苏沉好奇起来:“进言了些什么?”
“朕这些兄长,除了李放,哪个没有做皇帝的梦?找人给个[天命所归],他们便自己好似活棋子似得动起来了。”李致轻蔑道,“偏偏就那点本事,梦境里,现实中,居然用的都是那几个路数,手段如此拙劣,逃得过大理寺的追查才怪。”
苏沉道:“那……大理寺最后查到的结果,是季王谋害覃王,也算是事情的真相了……”
李致冷冷一笑:“当然,人证物证俱在。当年大理寺又没有朕的人,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
相较于季王苦心积虑,亲力亲为,李致所做的,不过是找人在季王耳边吹了口风,轻轻推了季王一下,壮了季王的胆,自己手上滴血不沾。
从筹划到施行他都不曾参与,即便大理寺要查也查不到怂恿的确切罪证。
而真正对皇位无动于衷的淳王殿下,因为没有夺嫡的野心,反而恰巧避开了这趟刀光剑影,安然无恙的留存了下来。
苏沉感慨于李致对于人心的掌控,要知道那年他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是经历了怎样的十四年,才会将人心看得如此分明啊……
苏沉道:“你如此做,也难保季王会同时对你下手吧……”
李致道:“朕早已习惯了。即便没有季王,自打大哥离世,万福宫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想除了朕?提防几个不是提防。”
“……”
苏沉有些沉默。梦中虞照青说的不错,储君之争何其残酷,夺嫡的失败便等同于长清宫的覆灭。
而苦守着长清宫的少年李致,那段时日一定过得很艰难……无论是梦境中那一世,还是现下的这一世……
苏沉有些心疼,无意识地开口:“这段日子……你一定过得很苦吧?”
正在擦脸的李致怔了怔,垂眼看着铜盆里的水面一笑,转身将还坐在床上的苏沉搂了搂。
“不是梦境提醒的话,那些事朕早都忘了。”李致道,“先生知道,朕一贯只看中眼下的,眼下是不苦的……”
说罢,在苏沉肩上深吸了一下,“非但不苦,好像还有点甜呢。”
“小混账。”苏沉只觉一阵发痒,缩了缩脖子,笑着骂,“记吃不记打。”
李致明知故问:“等等?朕吃了什么?先生不妨也提醒朕一下?”
因为脑海里完全没有在国子监任职的记忆,事到如今,苏沉也仍不习惯“先生”这个称呼。
苏沉忽然有些在意地问:“说起来,梦境中的那一世。你的[先生]另有其人吧?”
李致满不在乎道:“那时,朕名义上的先生是罗极柊。”
苏沉:“名义上的?”
李致道:“因为他不过是凌念怀的人,真正在安排朕一切事宜的人是凌太傅。罗极柊不过是个帮忙跑腿传话的。”
苏沉愣了一下:“那……现实中不也是如此吗?我是凌念怀的学生,大抵也是他安排在你身边的名义上的先生。”
李致垂眼看着苏沉头顶的发旋,柔柔道:“那只能说……这次,太傅大人选对了人。”
苏沉心想,这两世之间的联系真是越来越复杂了。它们之间有共通之处,也有截然相反的地方。就好比虞照青两世都成为了寿王殿下的老师,却并没有成为苏沉两世的朋友。
李致操控人心解决了除去六殿下之外的全部兄长,接下来又会怎么做呢?
就算苏沉去问眼前的人,对方也没法准确的回答出来吧,毕竟连他自己也不知梦境中的自己下一步会走向哪里。
李致在温柔乡中腻歪了会儿,终于还是乖乖去上朝了。
用完早饭,苏沉便在客房前的小院子里练长枪。
战场上一寸长一寸强,而苏沉擅长的弓射只能用于远距离作战,为了能够适应战场,他在上一世的军中苦练了许久枪法。
技巧上的事能通过记忆想起来,可真正到找回运用兵器的熟练度,还是要靠日复一日的勤练。
正感觉慢慢变得得心应手起来,不料淳王爷听说了这事,屁颠屁颠的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边上看,时不时的拍手叫好,看耍猴似得,苏沉便只觉得越练越不对劲了。
“不练了。”
苏沉觉得无趣,将长枪收势,靠放在一旁院墙上。
淳王急忙叫下人端来茶水点心和小凳子:“那坐下歇会儿吧!”
苏沉一坐下,还没开始喝茶,便盯着小桌板上一碟紫色的果子出神。
淳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立刻献宝似得把那小碟子捧起来了:“这是陛下昨日差人送来的,是大理送来的贡品。叫山杏,又叫杨梅。本王尝了一颗,酸甜多汁,可好吃了,便叫下人放冰室里去藏了一晚上。苏沉,你快尝尝吧。”
苏沉拿了一颗山杏果在手里若有所思。这果子在长安不多见,他在西南见过,确实很可口,当年军中士兵闲来无事也喜欢吃它消暑。
可眼下一看见这果子,苏沉便不由想起梦境中和谈后在西南军中虚度的时光。
“也不知此番和大理的和谈是否顺利。”苏沉喃喃道。
淳王道:“顺利!可顺利了!陛下初登基便调十八万大军回攻大理,大理这回一定是叫我们的游定大将军打怕啦!本王听说,他们带来了好多礼物来,真是夹着尾巴求饶呢。”
苏沉道:“只怕陛下调兵回攻大理才是他们急着和谈的原因。”
淳王道:“区别在哪?”
“区别在于……”苏沉道,“前者,他们是自知不敌,被打得肝胆俱裂,于是从此不敢再犯;而后者,他们并不是真不能打,而是纯纯拿我们当一头懒狮子,于是用这些好处麻痹我们,只等着我们昏昏欲睡时,再给我们来一闷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