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朦胧中,他听见杨如海在叫唤:“太子殿下,苏沉苏统领回来了!”
他感觉到了,苏沉的手紧握着他的手背,苏沉的泪滴落在他的指缝。
苏沉又哭了,是又觉得自己要被抛下了吧?
都过去十年了,苏沉竟还是当年那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么。
那泪水滚烫,将太子李政浑浑噩噩的思绪又唤醒了,他似乎从那些泪水中汲取了些许力量,重新睁开眼睛,甚至有气力抬起手来。
他想要拂去苏沉挂在脸上的泪水。可事与愿违,他擦泪的动作,却叫苏沉的脸颊愈发湿透了。
看着苏沉哭成泪人,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他终于等到了苏沉,却才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要和苏沉说些什么?
“殿下,没有旁人了。您不是要见苏沉么?他来了!您想说什么,便说出来吧!”
“太子殿下。您就说出来吧,您不让太医们冒险拔箭,不就是想等到苏沉回来么?”
内侍杨如海赶走了营帐里的其他人,又几次三番的催促,想是因为知道他所剩时间不多,希望他不留遗憾的往生吧。
可杨如海不明白,比起诉说自己心底的心意,去圆满他这注定残缺的人生,他更担心眼前的少年人啊。
先前他对苏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人的未来在考虑,眼下,却似乎反而都成了错处。
早知道他和苏沉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便不该将少年养得如此出类拔萃,不该将少年纵得不知天高地厚,往后有多少人觊觎他,利用他,又有多少南墙会打压他,伤害他?
他更不该将自己稳稳扎根进对方的心中,沾沾自喜的盘踞着那最紧要的位置。如今命运偏要将他从少年心里拔去,他不敢想,少年的那颗心,今后要流多少的血?又要多少年,才能够彻底愈合?
他想说。忘了吧,苏沉。可他太了解苏沉了,苏沉怎么可能做得到呢?他分明是那样重情义的人。
一想到自己会反反复复的出现在少年的梦中,一次次的引出少年的泪水,揭开今日这道血淋淋的伤疤。他这个将死之人,都开始不安了起来。
最终,他才发现,原来他……并不想见到苏沉啊。
他并不想满身是血的躺在苏沉的面前,用虚弱的声音说那些动情的话。
因为他知道,这一刻他身上的血,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在将来变成反复刺伤苏沉的刀子。
如果苏沉不曾看见这一幕,不曾亲眼看着他离世,或许他能够更快的接受命运的安排,走出自己的道路来。
可恨杨如海还在自作聪明,反复的强调着他有话要告诉苏沉,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只怕苏沉反而会把一生都浪费在揣度他的遗愿上。
考虑良久,太子李政总算是想到了最好的办法。
他用最后的气力,从左手拇指上,摘下了自己的玉扳指。
那本是元成帝的物件,是他五岁封宸王那年,元成帝亲手从拇指上摘下,赏赐给他的。
他知道自己一旦离世,元成帝必然会迁怒随行的幽卫军,靠这枚玉扳指,或许他能在死后,最后护佑苏沉一回。
他紧紧握着苏沉的手,最后留给苏沉的,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交代。
[苏沉,帮我照顾好长清宫。]
是啊,他几乎伪装了一辈子,伪装最后一次又有何难呢?
苏沉,明白吗?
你是本宫的幽卫,是东宫的刀刃,本宫待你如此,只是需要你为本宫办事。所以,你从前不必感激本宫,往后也不必记挂本宫。
不要去回想那些无凭无据的过往,那些什么月下的亲近,元宵节的心灯,都不能成为这份感情存在过的佐证。
苏沉,我们只是寻常的主仆啊。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这两份感情,这两汪清泉,就让他们咫尺之距,天涯之远吧。
好了。没必要再依依惜别了。拔箭吧。
……
他眼前的视线渐渐地模糊了,恍然间他再次记起了最初的相遇,心底便又冒出许多话想要对苏沉说。
苏沉,你知道吗,有句老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往好处想,本宫的离世,或许未必是一件坏事。
放下吧。往前看,放心大胆的走下去,会有新的机缘,在远方等待你的。
只是下一次的机缘……希望命运垂怜,不要再这样伤害你了。
*
朦朦胧胧中,太子李政发觉自己忽然回到了长安城。
原来他的箭伤并无大碍,加之太医妙手回春,他早已恢复如初了。
庙堂之中,群臣正朝他跪拜,大理与北狄的使臣也在列。
……
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转身便看见苏沉站在他的身后。
那双桃花眼弯弯的月牙一般,苏沉笑着唤他:“陛下?国策都成功了,您现在高兴吗?”
“苏沉……”太子李政万分感慨,抬手便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反反复复地低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叫你等了这么久。这么久……”
“不打紧的。”苏沉真诚地回应他,就好像从前一样,“陛下,我们的时日还很长。”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