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说过,苏沉的眼里不揉沙子,可事实上,他自己也是一样。
他幼时见惯元成帝的三心二意,厌恶那样虚伪的帝后情深,便一直盼着能与喜欢的人一生独一。
他原本坚信着在苏沉心里,自己是无可撼动的唯一,如今,他却有些动摇了。
不过短短两年的相处,在苏沉心里,八弟原来已经能够与他相提并论了么?
连送给他的东西,也要为八弟再准备一份。既是旁人都有的,又有什么可送他的?
他搬出一套套的道理,苏沉都有对应的说辞。苏沉的嘴怎么就那么厉害,脑子怎么就转的那么快?轻而易举就从他的道理里捋顺了逻辑,拆穿了他那些大道理下的别有用心。
他知道,他又险些变得不像自己了……
君子当克己复礼。这是他自小便学会的事,克制私欲,修正言行。他本应当是很擅长这件事的。
可现在他却变得越来越奇怪了,他忽然很想要一点点安全感。
他想要握住苏沉的手,告诉苏沉他的情衷,希望苏沉心里只装着他,不再让别人轻易进去。
他想将这份感情宣之于口,然后昭告天下,如此方能让所有人知难而退。
但是理智又告诉他,现在不行。
这一天不会远了。再等等吧。
比起这份私情,太子李政的确手头还有更为要紧的事。
这一趟西北之行,比他预想中更为顺利。大巍自太祖皇帝起便重文轻武,戍边将士们却不乏大智大勇,气冲霄汉的英雄。
凌太傅说得不错,大巍现今要想逃脱大理逐步的消磨与蚕食,必须赶在这些精兵良将报国的热情彻底熄灭前。
四五个月后,这趟西北之行的正事已基本办妥。他终于也可以抽空在苏沉身边坐着,吃一口对方递过来的烤大雁腿了。
在整支东宫队伍准备返程前,有人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少年领到了他的跟前。
少年名叫梁展,来自西河城,带来了西河城遭到北狄赤蒙王领兵围困的消息。
少年此番突围原本有二十人,却只有少年独自突出重围,他一路哭着骑马朝嘉峪关一路疾奔,终于在半路上遇到了离得最近的援军。
尽管凌太傅再三叮嘱,一旦完成了洽谈便立刻返回长安城,可在权衡利弊后,太子李政还是决定朝着西河城进发。
西河城是一座西北小城,并不在边关第一线,因此不少戍边武将将父母妻儿安置在那里,方便照应。
不知为何,北狄赤蒙王竟盯上了那座城。
那座城虽小,在将士们心中却是重中之重。太子李政设身处地,若是母后与八弟九弟被困在城中,他应当也会像这少年一般焦急的。
连夜商议过后,最终决定了那一险着。
在敲定了其余安排之后,张直臻脸色犹豫地看着他,说:负责鹿背山这块的人选,只有一个。
其实何须他开口,太子李致早就明白是哪一个。
除了校场上百发百中的那个少年,便没有别人了。这件事,恐怕只有苏沉能够办到。
他知道此行危险,却还是点了头,吩咐张直臻去安排。
苏沉对他而言很重要。可天底下哪个人没有心头所爱?西河城中的每一个人,或许都是另一个人心中最重要的人。
若不能体恤寻常人的这些冷暖,又如何配做大巍的主人,万民的君父呢?
更何况,他相信苏沉一定能够办到,正如苏沉相信他的每一次决策与判断。
临行前,他将那随身带了二十年的平安护符交给苏沉。
作为东宫太子,大巍的储君,他不得不下这样的决策,可作为世俗中一个寻常的人,他只想要祈求上苍,请天上的神明垂怜,切切保护好他的苏沉。
其实太傅的叮嘱他理解,他并不是不懂战场的凶险。可是,哪怕是在被箭矢射中心口的那一瞬,他也不曾对自己的决策后悔过。
好刁钻古怪的一箭,明明闯入营地的北狄部队人数并不多,明明他的四周有那么多的幽卫军和禁军精锐,那一箭却偏偏在人群中直直朝着他的心口就过来了。
这刺入心口的一箭叫他知道,原来他期盼的那一切美好,都可以断送的那样轻易。
好疼啊 。他这一辈子不曾受过什么伤,连疼痛的感觉都有些陌生,原来疼痛时,是会如此绝望,如此不安的么?
东宫的幽卫军围着他,他因失血而逐渐青灰的视线在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容间扫过,里面却没有他最想要见到的那双眼睛。
他好像陷入了短暂的昏迷,又被哭声惊醒,醒来时发觉自己已被放置在营帐的床上。营帐里炭火给的很足,可他此时却好像一块冰块,非但没有被那暖和的火炉温暖,还因为那温度正慢慢的融化。
中箭的伤口已被粗略的止了血,他了解自己的伤势,大抵已无活路。
若不拔箭,应当还能坚持好一会儿。
于是他坚持屏退了太医,叫来了东宫侍卫长张直臻和禁军副统领朱立恒,将二人能够转达给凌太傅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干净。
他希望在他离世后,凌太傅仍旧可以继续将这道国策推行下去。这样一来,就算他死了,这一趟西北之行也不是毫无意义的。
接着,他又叫来杨如海,将要转达给母后和长清宫的话也都吩咐了下去。长清宫没了他,便只有母后与两位年幼的胞弟了,九弟寿王还是那样体弱多病的身子,怎能不令他忧心忡忡?
作为储君,作为长子,作为兄长,他该说的都说完了。这才余下他自己,沉默着,闭着眼睛固执等候那个人回来。
杨如海跟了他二十年,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一边擦泪一边催人去营帐外等。
[传话下去,苏统领若是回来,便立刻带来太子殿下营帐。]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子李政的脑子越来越不清明,浑浑噩噩的,好生疲惫。
太子李政几次差点睡去,可没到意识快要消失的边际,耳边总适时的响起一声声。
“太子殿下。”
那是回忆中充满着活力的,少年苏沉的声音。在各种场合,各种情景下唤着他。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每一次听见苏沉唤出这四个字,他便觉得自己的心儿漂浮在云朵上,正如每每苏沉在他身边时,他总是忍不住要扬起嘴角。
他这一生为数不多的,无由而快乐的时光,多与苏沉有关。
他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衣衫褴褛的小乞儿上来就问他叫什么。他回忆起苏沉第一次叫他“殿下”时,甚至还不知这个称呼代表什么。
苏沉爱笑,总表现出豁达而开朗的一面,有他在的地方,四周的气氛也总是轻快。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极少见他忧虑或流泪。
可能只有他见过苏沉流泪。
六岁那年,苏沉曾经在他面前崩溃大哭,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小孩,所以才被丢弃了。
那年的小苏沉就像一只被主人赶出门的小狗,在知道自己不会被抛弃后,便立刻破涕为笑了。
或许是从看到那笑容的一刻时,太子李政便决心再不让苏沉再掉眼泪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都不会再抛下你的,小傻瓜。
可是今日,苏沉再一次当着他的面落泪了,他却不能再轻易的答应对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