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却还是干得说不出话来。
他从小便是个习惯性去讨好的人,因此对于旁人的善意自是从不拒绝,多多益善的。
如果太子殿下不问,他或许根本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
是啊,誉王殿下为什么给他这个?若说是为了回礼,此物跟那个粗糙的珠子价值如何对等呢?
苏沉呆若木鸡,百般思绪在大脑中呼啸而过,最后满脑子只剩下小誉王对他说的那一句话。
[你是我的宝物。]
无疑,这就是答案。小誉王殿下将这样重要的玉环送给他,仅是因为珍视他。
那孩子寄托在那玉环上的心意就是那么纯粹,纯粹到在旁人听来甚至有些露骨,叫人误会。
苏沉甚至不知该怎么开口,才能消弭这种误会。叫他听上去既不像是誉王在拉拢收买自己,也不像是什么其他奇怪的事情。
“……誉王殿下与属下投缘……因而……”
苏沉没能说完,因为太子殿下的手忽然触上了他的脸,比常人更为纤长的手指一路顺着滑到他的下颌,然后轻轻地抬起了他的脸来。
裴子瑜屏住了呼吸。
他甚至开始怀疑一件事,那就是——太子殿下是不是忘记了他还在书房里了?
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太子李政的背影,因而才没有察觉太子的目光早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而苏沉眼神坚定而清澈,对上太子殿下那道冷静审视的目光。
清澈是因心里问心无愧,坚定则是全心全意的信赖,他知道太子殿下的为人,是不会因这种小事而误解、多疑的。
果不其然,太子盯了他一会儿,便将玉环稳稳放在他摊开的手心中。
……
玉明明该是凉的,可苏沉却隐隐约约觉得手心暖烘烘的。脑子里正模模糊糊觉得奇怪,那玉竟变软了,变成一只手,将他的手反握了起来。
苏沉猛然间从梦中惊醒,抬眼便见到不知何时回来的李致,这才记起自己在紫宸殿书房睡着的事来。
那李致是刚接见完游定将军,听闻苏沉还未回府,仍在紫宸殿书房逗留,便径直赶了回来。
一进门,他便瞧见苏沉软趴趴倚在软榻上,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李致的脑子瞬间“嗡”的一声。
他控制着情绪上前,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小心的探了探软榻上那人的鼻息,直至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才终于是松了口气。
苏沉从前一贯机敏,即便是在睡梦中对周遭也不是毫无察觉,而如今却竟被他这样近身也未醒。
李致眼神静悒地垂眼看着那睡得毫无防备的人,从俊朗的眉眼到漂亮的下颌线,再到那白皙的脖颈和下面被衣料遮挡了大半的精致锁骨,最后是那一尺宽的腰带下极窄的腰身。
一道夕阳爬进半开的窗,在软榻上拉长,落在苏沉放在膝上的那只手上,照的他的指尖几乎呈半透明的状态,镀着一层暖色的光。
李致心神微动,等察觉时已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紧紧的握住了那只手。
或许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从很小的时候便想。
抓住他,得到他。
苏沉这时才醒来。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苏沉睡眼惺忪露出一抹笑,下意识想立起半躺的身子,刚一动便觉得怀中一松,半开着的画卷一头从膝上滚落了下去。
李致的另一只手稳稳接住了那底部的轴杆,然后瞥了一眼那打开的画卷。
画中人是他与他的孪生弟弟李牧,绘于两年前。
这便是他的母后千辛万苦叫人送到他面前的画。
送来这画意欲何为呢?难道以为他只要见到李牧的脸,心里便会冒出抹不掉的血缘亲情?
她自己怜爱幼子,便以为所有人都与她一样。何等的傲慢。
可李致却一眼都不想看,于是随手放在了一旁。
却没想到会反倒叫苏沉看见了。
看看还不算,还要抱在怀里睡是么?
“朕还当先生为何在宫中逗留,原来是在赏画。”
李致刚生出的那一点点确幸又被打击的七零八落,他松开苏沉的手,将画卷慢慢的从底部的轴杆卷回来,推回到苏沉怀里。
“既然先生这样喜欢,就带回府里好好地看个痛快吧。”
?
苏沉低头愣了愣神,这才记起这幅画来,心道:你跟你孪生兄弟的画,我带回去干嘛?
“……不用了。”苏沉将画收回那深色布帛里,又将它插回到窗边的瓷瓶。
“先生又何必客气?拿去吧。做褥子也好,做枕头也罢,哪怕挂在床头,想必先生的梦也能变得更香甜些?”
一声声先生听得苏沉略有些感动:多么体贴的学生啊,又送衣物又送药,现在甚至还要送他的画像给自己。
可苏沉旋即便想起梦里那个玉环,便还是摇了摇头道:“真不必了!多贵重的东西啊,万一又弄丢了呢。”
“贵重?不见得吧。即便真弄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那废帝如今还在春寒宫里住着,朕叫画师再去画几幅来便是了。”
苏沉终于听出不对来了:“啊?什么?”
李致微微眯起眼,眼神也变得危险起来:“先生若觉得画还不够真切,不若现在朕便叫人将他的头摘来,送到先生房里去,让先生看个够?”
苏沉:“啊?不,陛下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李致道:“那就要问先生您见到那画中人,心里在想着什么了?”
说罢,他一把将苏沉刚收回的画卷从布帛中抽出,手里拿着一头的轴杆,在御案上一推,另一头的轴杆在内力催动下不住滚动,那画卷便在宽阔的御案上完全的铺开来了。
苏沉起身立在御案边,瞥了一眼上面的画,总算大概明白了李致在问什么。
这画师在作图时或许是刻意隐去了寿王殿下脸上的病容,因此,苏沉甚至都有些分不清画中的人,和梦中那位同样正值十八岁的太子殿下。
苏沉道:“废帝确实与过世的宸王殿下很相像。”
李致冷笑着:“岂止很相像?朕那九弟要是真站在这,先生只怕是膝盖都要发软,恨不得跪在他跟前叫太子殿下了吧?”
苏沉静默了许久,方回道:“不会的。”
苏沉将画卷重新卷起,目光带着几分依恋在那熟悉的眉眼扫过,声音却极为平静:“容貌长得再像,终究也不是同一个人。太子殿下已经过世了,天底下不会有人可以取代他。”
李致藏在袖子里的手徒然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