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苏沉走远,凌念怀方重新开口道:“子瑜,怎如此掉以轻心。同门十载,你还不晓得他么?”
裴子瑜面露愧色:“学生……”
“我知晓你是个心软的人。不过,阿沉这人,就是死一百回,也还是那只能顺毛的狐狸,不会变成乞怜的羊羔儿。他如今正是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之时,这种关头,你放一丝松懈也是不应该的。下回来,多带些幽卫。”
裴子瑜收了东西进自己的榉木小箱,盖上箱子后,表情也冷静了下来。
“陛下何不索性将实情告诉他呢?”
凌念怀唇角一勾,道:“你当陛下不要脸面的么?”
裴子瑜似乎会过意来,脸白了白。
“便是要说,也轮不到你我。”凌念怀起身,掸掸袖子,道,“好在东西一样不差找回来了,你回去复命吧。”
裴子瑜拱手:“学生告退了。”
*
那夜梦境中。
时间如白驹过隙。数年过去,预备在潜邸的幽卫军已渐具雏形。
这年,元成帝赐十八岁的太子李政掌幽卫印信。这意味着潜邸中苦练了八年的少年们,正式成为了入编的太子幽卫,入驻东宫。
十四岁的苏沉已不是需要人提醒宫中不比宫外的六岁孩童,反而是负责督促规训同龄少年的那个。
除了他以外,那群少年也都已在潜邸中学过宫中规矩,已完全明白自己的职责。
太子幽卫,顾名思义,是直属太子殿下的私密部队。可这“私密”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太子幽卫真正归属幽卫军,而幽卫军乃是天子军。虽然驻守东宫,任命调岗却并非任太子心意。
贵如太子,亦不得不将自己训练的部队交权天子,以示忠诚。
太子幽卫入东宫,最高兴的自然是长清宫的六皇子,他仍旧被母妃禁足在长清宫,只能三天两头叫宫人带东西来给苏沉。那些精美糕点甜品,哪是潜邸这群少年见过的?总是刚送到就一人一口落了肚子。
以往在潜邸受训时,少年们一心纯粹习文练武学规矩,这一进宫,各种宫人们间的八卦便听得多了起来。虽然都知道不该妄议宫闱,可宫里头就这么点事,私底下,宫人哪憋的住传几句哪个后妃得宠,哪个后妃失宠。
帝后乃是少年夫妻,举案齐眉,令人艳羡,后宫中,除却皇后之外,圣眷最浓的当属万贵妃,承恩数年,膝下子女双全。余下的,便都只是些无足轻重的人了。
这无足轻重的人里头便有一位是六皇子李放的母妃刘嫔,她原是皇后宫中的女官,承幸受封后也一直住在皇后的长清宫中。
她不受宠,也不争宠,在后宫中像个透明人,为人又极为慎重,将六皇子保护得极好。
后宫二分天下,她带着幼子躲缩在长清宫皇后的荫护中,怕的是哪一位,不言而喻。
那万贵妃好像当真是个不得了的狠角色。
苏沉很少离开东宫,没见过万贵妃尊容,却见过她诞下的二皇子,二皇子李敬比太子殿下小不了多少,举止投足中都想要压太子殿下一头,是个野心勃勃的蠢货。
他不像太子有权训练幽卫预备军,便在宫中选了一批身强体壮的少年宦官,以陪皇子练武之名,让他们在校场中受训。
有一回张统领带着太子幽卫要用校场,与这批宦官起了冲突,若二皇子不在,这群宦官必然晓得不能冲撞东宫的,可偏巧,那日二皇子在那练剑。
有主子撑腰,下面的人说话声自然大许多。
二皇子提出要手下的人与太子幽卫比试武艺,美其名曰“替皇兄验验训练成果”。
出战的自然是苏沉。
自打高明镜把太子殿下打算任苏沉为统领的话传了出去,潜邸中受训的孩子们也开始日渐往苏沉身边聚集。
苏沉本来打架就是好手,又是不服就干的性子,长此以往,虽然任命从未下达,已俨然是孩子们中的领头羊了。
这种情况,苏沉自是当仁不让,他绝不会叫二皇子豢养的鹰犬欺到太子殿下头上来。
比试三轮,剑招,枪法,骑射。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前两样,在张统领手下勤学苦练八年的苏沉可算叫这群宦官领教了什么叫落花流水。两次都在十招以内便将兵器压上对手的喉咙,犹有余力歪着头笑问:“服不服?”
三局两胜,按理这第三样已没什么可比了,可二皇子仍不依不饶,估计是手下有擅长箭术的人才,怎么也想要找回点面子。
苏沉听了,叫人取来他的黑角弓,欣然应战。
二皇子手下派出的那宦官个子瘦瘦小小的,眼力却是不错,一箭正中靶心。
如此一来最少也是个平手,二皇子面上总算有光,睨着苏沉。
苏沉轻踢马腹,又跑远了数十米,黑角弓拉满,一箭指天发出。
众人齐齐抬头,只见那箭冲上云霄,顷刻间追寻不见,便又齐齐转向靶子。
谁料,“嗖”的一声,箭头落下来,竟直直刺进那二皇子靴子前一寸的黄泥地,吓得二皇子李敬连退几步,几乎摔倒在校场上。
满场轰然大笑声中,苏沉握着弓抱拳,自称箭术不精,无意冒犯,可手中拿的却俨然是今上当年御赐的黑角弓。
二皇子这才终于记起传言中,当年那个年仅七岁便在春狩三箭成名的幼子苏沉。
这梁子便算是结下了。
二皇子带队离去前狠狠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马背上的苏沉。
十四岁的少年已长得眉目风流,英姿飒爽,那身黑色劲装窄袖束腰,体态挺拔筋骨匀称。
李敬忽然眼中闪过精光,眉梢挑了一挑。
*
苏沉当下狂妄归狂妄,事后还是晓得夹着尾巴的。
回去之后立刻被太子传去问话,他一路上已打了一肚子腹稿请罪了。
太子李政坐在慎思堂的竹帘子后面喝茶,苏沉看不清他的脸,却也知道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温柔宽和的眉眼。
尽管如此,苏沉进门前看了一眼匾上的慎思两字,心里还是直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