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身子一震,极为缓慢地转头看他,秀气的眉微微皱着:“什么?”
苏沉道:“我那时记起来的画面很模糊,只看见……看见一粒朱砂痣,所以我以为那人是你……”
其实还有明黄色的床幔之类的细节。可苏沉实在说不出口。
李致眼神有些发直,眼中透着无尽的茫然和困惑。他似乎在脑子里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排查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可能的人选。
苏沉心道:所以嘛!这能怪他认错吗?没失忆的小皇帝都找不出那人,何怪乎他见着朱砂痣便认错了呢?
李致想了一圈,最后似乎有了结论,道:“你说这些讨朕欢心是不是?”
苏沉:“……?不是,是真的啊。”
李致面色冷了下来:“你这张谎话连篇的嘴,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
苏沉:“……”
苏沉:“讨你欢心做什么?你能答应的都答应完了!我闲的!”
李致冷静分析道:“还没有答应完,你想出城,没能如愿,便想着哄骗朕高兴了。”
苏沉又想气又想笑:“好吧,陛下英明,慧眼如炬。那臣告退了。”
说罢他起身便走,皇帝却在后头拉住了他的袖子:“这就要走?”
“可不么,臣忙着找那位朱砂痣。”
李致这回大概是听出他说气话,并未太在意,只道:“朕接连答应了你两件事。你……”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没说下半句。
苏沉问:“怎么……还要继续?来来来。”说罢便作势要解开腰带。
李致再次瞪他:“失忆归失忆,你毕竟也是朕的老师,再如此举止轻浮,朕便将你锁起来,免得在外丢人现眼!”
苏沉气笑了:“这真是贼喊捉贼。陛下两次压上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臣是老师?这会儿倒嫌臣下不够端直了。”
苏沉生性不羁,一时口无遮拦,见李致的眼神越来越阴沉危险,这才赶紧闭了嘴,低下头作出顺臣模样:“臣失言……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致问:“你还在梦到过去的事么?”
“……”苏沉道,“是。”
李致:“都梦见了什么?”
“……”苏沉脑海中一瞬闪过长清宫中的百日宴,而后答道,“迄今为止,只梦到臣六岁的时候发生的事。”
李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他像是当真明白了什么似得,不自觉的点着头。
然后,又道:“太傅大人已着人将你的名册移去翰林院,职务是为朕起草诏书,你往后每日来紫宸殿办公时,将你前一天梦到的内容告诉朕。”
苏沉:“……”用不着吧?
李致见他好似不太情愿,神情倨傲道:“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做?”
苏沉:“可,臣梦中大多只是些琐事。陛下恐怕有所不知,臣幼时在前太子府中习文练武,梦里大抵也就是这些琐碎的日常。”
李致道:“朕知道。那也无妨,你只管照做便是。”
苏沉虽然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干什么,却也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只好回了个:“是。”
李致如愿了,又问:“听闻朕差人送去的药,你今日喝了一帖?”
这一天又闯宫门又进天牢的,苏沉都差点忘了这件小事了,急忙点点头道:“是,谢陛下赐药。”
李致问:“是梦到什么心情烦闷的事了?”
苏沉道:“臣梦见过世的太子,宸王李政。”
李致嘴角紧了紧,没流露出声色。
“臣幼时习武,只为报宸王知遇之恩。醒来却记起恩人已不在世,又听说当年宸王之死与臣有关……”
李致没等他说完便问:“谁说的?”他心思极快,漆黑的眼珠一转便有数了,“老六说的。”
苏沉道:“总归是伯仁因我而死。”
李致语气极平淡道:“人各有命。”
“?”苏沉看他一眼,李致那张容颜瑰丽的脸上竟当真半分伤感也没有,实在是凉薄至极。
盛太后想必深知他是如此心黑手狠的秉性,才不得不为幼子疲劳奔走。
苏沉略有些无奈的收回视线,轻轻叹了口气。
教不严,师之惰。李致毕竟是他的学生……教出一个这样的人,他这老师也真正是失败至极了。
现在想来,虞照青当然会瞧不起他。同科进士,同入国子监,虞照青教出来的废帝李牧,宽厚仁明,长安城百姓至今仍在背地里偷偷称颂。
而苏沉只教出个不忠不孝,纲常伦常全然不顾的暴君。
当初要是虞照青那样的君子做他的老师,他可能也不至如此……
苏沉甚至在想,搞不好两年前自己便已察觉学生让自己教废了,所以才一头倒戈废帝李牧,然后自己也辞官,溜之大吉,彻底甩手不干了。
听上去还真是个毫无责任心的烂老师,难怪教出个烂学生来。
失败,苏沉这一生,真是太失败了。
老师不交心,学生不省心,走运得了个名不副实的状元郎,却一生碌碌无为,放眼长安城里,一个算得上朋友的人都没有,末了,自己还失忆了。
这日子,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
接下来这几日,苏沉梦里的记忆也是真的琐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唯一叫人记忆深刻的是第二年的一场春狩。
太子带上了张统领和潜邸这群幽卫预备军。助兴环节皇帝想看这群小孩受训情况,苏沉便受命上去,百步之外连出三箭,箭箭正中靶心。
皇帝叫了声好,说英雄出少年,扭头赏了他一把黑角弓。太子教他领赏谢恩,然后带着他回到列队中。
苏沉骄傲背着黑角弓,一群小孩艳羡无比,都要来摸摸这御赐之物。
一群玄色衣着的孩子里,站着一个华服小矮子,是六殿下。他也软磨硬泡跟着太子来了,据说求了母妃求太子,求了太子求皇后,这才如愿跟来的。
“苏沉,你真厉害!”六皇子瞧着那弓,也是一脸的羡慕,“父皇还从未赏过我什么东西呢。”
元成帝儿女众多,精力却是有限,一多半给了长子太子,一小半给了最年幼体弱的九皇子,剩下的全都没份。
苏沉听了有些心疼六皇子,将背上的弓取下来,道:“那这个,送给你吧。”
六皇子道:“那怎么行。”
“如何不行?你今日都带了栗子糕给我。”
两人僵持不下,还是太子拦了他道:“天子御赐之物,怎能私下授受?”
苏沉通透,只需提点一句,便知自己又闹了笑话,只得将那黑角弓收了回去。
六皇子看着那弓,摸摸鼻子,道:“而且,我拿了也不会用,只能挂在墙上。它在苏沉你手里,将来才能饮血杀敌呢!”
太子李政听了笑了笑,苏沉便一下子将脸转过去看。太子殿下笑起来真好看,他身上原本因雍容而自带的疏离感会瞬间消失不见,像二月的春风化开陈年的积雪。
太子李政道:“待今年六弟生辰,本宫也命人打一把弓作贺礼吧。”
他像是一个天生的兄长,明明自己年岁也小,眼中却已满是对幼弟的爱护了。
六皇子听了自己也要有一把弓,高兴的原地乱蹦:“当真?谢谢大哥!”
方才那些果然还是客气话。
小孩子嘛,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有已无,如何能不羡慕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竟似乎只有他体察入微的大哥知道。亦或是,放眼皇室,只有一人在意这个六岁孩子的心思。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苏沉也由衷为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