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镜沉默的很,与记忆里有些懦弱的小高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去天牢的路上,苏沉一路走一路试图搭话,都不得回应。
杖八十。不死也残了。
苏沉回头看了看高明镜身后那一队人马,又试着动了动被反捆在背后的双臂——紧实得很。
苏沉略有些绝望。
被带进阴寒的天牢,牢头立时认出高明镜,殷勤迎了上来:“高统领!”
高明镜将苏沉往前一推,道:“给此人安置个单独的牢房。”
牢头问:“是何名目?”
高明镜道:“陛下亲旨。”
自新君继位,朝中大小官员没名没目的下狱已不是什么新鲜事,牢头听到这就不敢再多问了,拿了苏沉便要交给下属。
见状,高明镜身后有人低声开口提醒道:“统领,陛下方才吩咐过……杖责八十……”
高明镜垂下眼帘睨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对牢头补了一句:“此人武艺高强,轻功了得,擅旁门左道,你们仔细些。”
说罢,便领着下属们离开了天牢。
莫名其妙逃过八十杖的苏沉松了口气,看来老交情还是有些作用的,只不过,如此明目张胆的欺上瞒下,高明镜就不怕受他牵连么?
再说,要帮人就帮到底,临走交代的那些是几个意思嘛……
正想着,牢头已将他领到了一间牢房前,苏沉看着打开的牢门,和里头杂乱的地面,回头道:“官差大人,能不能先帮我解……”
见牢头踢脚便要踹,苏沉急忙往里头跑。
新君亲旨的阶下囚无非是废帝的亲信。见苏沉满眼嫌弃的打量牢房,牢头冷笑一声,一面落锁一面道:“别矜贵了。除非外头的废帝还能翻天,不然,哼……到了这,便别再想见着外头的天了!”
苏沉听完,也觉有理,便也不再纠结,就地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便感觉到有一道目光隔着牢房朝他望了过来,苏沉立时看了回去。
隔壁牢房里有一个极瘦的青年正在看他,光线阴暗,苏沉看不分明对方的脸,却已再清楚不过这种眼神的意思了,这青年认出了自己。
于是苏沉直白道:“别看了,我失忆了。”
青年眼神微微一动,转过脸去,然后费劲的咳了好一会儿。
“嗳。”苏沉待他咳嗽好些,往他的方向坐了坐,“你认得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似乎并不想与他多说什么,哑着嗓子答:“虞照青。”
“……”苏沉一怔,笑,“哦,就是你写诗骂我。幸会幸会。”
虞照青淡淡道:“虞某不曾写诗骂你。”
苏沉道:“别否认了,我都听说了。”
虞照青没再说话,又开始咳嗽。他的体格看上去格外瘦弱,咳嗽时整个人抖得像秋末悬在树上的枯叶一般,但过了一会儿便平复了下来,看上去并非急症,只是顽疾。
或许是因为离得近了,苏沉看着有些揪心:“你怎么咳成这样?不要紧吧?”
“无妨。从小便如此,肺病。”
苏沉又看了看,隔壁牢房关了三个人,另两个看上去略微年长,都已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了。
想必虞照青大概也在天牢里关了好些时日,却仍是一副素净模样,不失读书人的风骨,六年前的探花郎,果真是一表人才。
虞照青靠着湿冷的牢房墙壁,无力道:“将军洗剑藏良弓,花团锦绣竞功名。”
苏沉:“?”
“虞某这诗,不是在骂苏大人。”虞照青道,“是骂这重文抑武德世道,骂这软弱无力的朝廷。”说罢,便又咳个不停。
苏沉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就像那牢头说的,到了天牢,就不可能再见到外面的天了,死到临头还说这些,这人实在是个榆木脑子。
虞照青道:“苏大人为何回来?若不回长安,便不会遭此变故。”
苏沉道:“……我……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三天前,我一醒来就在这麻烦里了……每个人都要找我算账,可我……”
虞照青:“……”
“等等。”苏沉忽然回过神来,“你说我回长安……?这么说,我先前离开了长安?我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虞照青道:“……可能知道。”
什么叫可能知道?苏沉立时精神抖擞,直起了腰板:“你知道两年前我去了哪里?”
“嗯。”虞照青道,“两年前,苏大人离开长安前来找过虞某。”
“我们交情竟这样好?”苏沉惊讶道。
连淳王都不知他这两年去了哪里,他居然会在出发前去找……虞照青?传说中写诗骂他的人?
虞照青道:“我们二人同年入朝,在国子监共事四载,但并无私交。”
那就奇怪了。
“两年前,寿王登基后,苏大人带着行囊来虞某府上,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说起那日,虞照青的表情似乎也透着困惑。
苏沉忙问:“我说了什么?”
虞照青回忆了一下,道:“你说,此生遗憾众多,不愿再多一个,所以必须在离开前与虞某喝一杯。”
“这么严重?那我们喝了吗?”
“虞某不喜杯中物,自然是拒绝了。”
苏沉脸抽了抽:“……你他…………你还真是讲原则。”他只想多问点东西出来,又追问道,“我还说了什么?”
虞照青道:“你说……你辞了官,准备去洛城。”
“洛城?为什么?”
虞照青又突然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摇头道:“不、不知。”
苏沉道:“既无私交,我又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呢?”
虞照青目光幽幽,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两年前那人临走前的一幕。
那年苏沉不过二十四岁,眼神却已显露疲态,简直不像一个年轻人。虞照青拒绝了他的邀约,他只是笑笑,没有勉强。
他们两人就站在虞府的门外简单聊了几句。苏沉告知了他自己要去哪里,虞照青也没有搭话。因为以他们的交情,他是绝不可能去那么远的洛城探访苏沉的。
最后,虞照青目送他离去。
只见他背着行囊走了一段路,忽然回头,高声喊道:“虞照青!”
青年站在远处,对着他露出一抹笑:“下辈子,咱们再做一回朋友吧!”
那一瞬间的苏沉仿佛疲态尽消,分明就是一个二十四岁,风姿卓越的青年,整个人生机盎然,像二月刚抽芽的柳枝条。
虞照青当时只是在惊讶中涨红了一张脸,忽然咳个不停。等他缓过劲时,那人已不知去向了。
从回想中抽离开思绪,虞照青也有些怔怔的,道:“是啊……为什么呢?虞某也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