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可爱?
“……”
苏沉的嘴角抽了抽。
凌念怀倒是自顾自亲昵起来,开始上手整理苏沉的衣襟:“这不是子瑜的衣裳么?”
他看出苏沉眼中的茫然,缓缓道,“崔子瑜,你的师兄。”
哦,那天那个……
苏沉静默。
在月神庙醒来时,他只着一件单薄亵衣,于是逃出来前,他随便打晕了一个人,扒了那人的衣裳自己换上了。
还顺走了那人的钱袋。
这样随便挑的一个,偏偏就是自己师兄吗??
苏沉回想了一下临走时那人光腚趴在地上的模样。
……对不住了……师兄……
“老师……学生我……”苏沉刚开口,便见对方微微发抖,忙问,“您怎么了?”
听着他规规矩矩的那声老师和学生,凌念怀单手掩着嘴忍不住发笑。
却道:“没什么,你继续说。”
苏沉心生疑窦,暂时按下不表:“……实不相瞒,学生两天前醒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苏沉并不打算将梦中的事说出来。
直觉告诉他,面对这个老狐狸,自己还是留一手的好。
“千辛万苦逃出来,却发现四处都张贴着缉拿学生的榜文,说是犯了谋逆窃国的死罪。”
“学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在路人口中听说自己是您的学生,便特地寻来了。”
淳王这张饭票也保一下吧……苏沉同样避过不谈。
“这两日,你没去找过其他人?”老狐狸果然起疑。
“学生什么都不记得了,实在不知能去找谁……”
“老师,学生不想死。”苏沉装起孙子,眼眶泛红,蓄起泪来,“学生当真犯了窃国谋逆这等大罪么?”
苏沉佯装什么都不知,只是想要试探试探这老狐狸的口风。
“忘了——便忘了吧。忘了才好……”凌念怀一脸慈爱的笑,取出浅紫色的手帕给他擦泪,“放心,老师在呢,阿沉不会有事的。”
明明是正常的师生对话,苏沉却莫名总觉得这人在占他的口头便宜。
每一次说“老师”这两个字时,这老狐狸都笑得只见眼缝不见眼白,仿佛爽到了极点。
“阿沉饿了么?我去叫下人准备点食物吧。”
老狐狸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苏沉点点头,不忘圆谎:“昨日刚在望京楼吃了点东西,便被一个自称常吟的家伙打了出来。”又道,“学生手无寸铁,弱不禁风,哪里是那人的对手?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那之后再不敢轻易抛头露面了。”
“大约是身手也忘了大半吧。”凌念怀道,“凭你原来身手,对付那常侍卫还是有余的。”
“那看来学生已然是个废人了!”苏沉尽力做出绝望模样。
“不忙,慢慢会记起来的。”凌念怀双手拉过他的手,鼓励似的拍了拍,实则却是直直探他脉,笑道,“看,内力也还在,招式什么的,重新学起来也容易的很。”
大意了。苏沉讪讪收回手。
“到了凌府,便安全了。”凌念怀又拍拍他肩,宽慰道,“那姓常的小子还不敢进你先生的府邸。”
说着,便出书房喊人传膳。
当面对着一桌好菜时,苏沉承认自己有一点点被收买了。
他看向坐在一旁的恩师道:“先生雪中送炭,学生铭感五内。”
凌念怀笑得开怀极了,摸了摸他的头:“乖阿沉,小嘴真甜。”
苏沉看看周边的下人,有些不安,一时不敢下筷子。
凌念怀看出了他的担忧,道:“用过午膳,阿沉你去客房休憩片刻。那缉拿榜文也不算什么大事,一会儿老师入宫一趟便解决了。”
“当真?”
这么轻松吗?
苏沉心道:这老狐狸不会是要去举发我吧?
凌念怀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笑着拍拍他的脸:“傻阿沉,老师图你这一千两吗?”
一旁的管事适时帮腔道:“苏沉少爷,您就放心吧。我家老爷有从龙之功,可是当今圣上心中举足轻重的恩人,赦免您的缉拿榜文,不过一句话的事。”
苏沉想起昨日淳王殿下的话来。
[你一直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凌太傅如今位高权重,政务上的事,皇帝陛下全听他的。如果他能为你求情几句,说不定误会很快就解开了,你也就不必再如此东躲西藏了!]
难道,果真如他所言?
可是苏沉心里还是隐隐不安。
这凌念怀明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至今没有告诉过他任何事。
哪怕他问,对方也巧妙的转移了话题。
如果说自己的策略是略有保留,那这老狐狸就完全是一丝不漏。该说不说,还真是师承一脉。
这顿饭苏沉吃的小心,见凌念怀先吃了哪道菜,他才敢跟着吃上几口,生怕被这老狐狸给药倒了。
最后,事实证明,他多虑了,这就是一桌味道很好的饭菜。
吃完饭,凌念怀叫下人将他安顿在别苑,自己便入宫去了。
门未锁,窗未关,门外也无人把守。
看来是真的没拿他当犯人。
苏沉刚躺上客房那床,养在府里的那只虎斑大橘猫便不知从哪窜了出来,跳上床,蹲在他的身边。
苏沉懒洋洋拿一根手指蹭了蹭猫鼻梁,那猫儿喉咙里便咕噜咕噜起来。
苏沉逗了一会儿猫,打了个哈欠,阖上眼开始小憩。
方一入睡,他便再次进入梦境。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孩子躺在他身边的床上抽泣。
不是一个,是许多个。
苏沉从床铺上起来,房间偌大,他的身边躺满了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
有人在抽泣,更多人在梦呓着“娘亲”。
而六岁的苏沉只是理好床铺,推门离开了营房,他拿冷冽的水洗了脸,整个人便彻底清醒了过来。
苏沉从来是第一个到校场的。通常在负责训练他们的张统领来之前,他已捆着沙袋在校场练了一圈。
在这批孩子里,他或许并不是最有天资的,却一定是最刻苦的。
这儿有足足五十多个孩子,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八岁。
这群孩子统一在潜邸受训,为将来给“某位大人物”作暗卫。
他们出身大多贫寒,府上给他们每个人家里都一次性付了一笔银钱。
而苏沉不同,他是路边没人要的孩子,自愿来的,自然是免费的。
连日的艰苦训练,不少孩子叫苦不迭,萌生退意。
躺在苏沉右侧的那个孩子叫高明镜,是孩子中最年幼的,经常哭着鼻子和他说:阿沉,我想回家。我想我娘了。
有时还问他:阿沉,你都不累吗?
怎会不累呢?
日行百里,烈烈骄阳,衣衫汗湿了,晒干了又湿,脚底长水泡,磨破了再长。
训练跌出的淤青上,叫未开刃的刀枪剑戟再砍上几道,疼得苏沉牙关都咬酸了。
可是,比起流落街头,如今他有食果腹,有瓦遮头,还能学到本事。苏沉只觉幸运。
负责训练的张统领对孩子们相当严厉,但并没有刻意虐待。
更何况,他没有家可回,也没有娘亲可想。
无路可退,唯有前行。
只盼早些学到本领,艰苦便能早些结束。
这样的训练过了半年,熬过最初的叫苦不迭,不单是苏沉,其他留下的孩子们也都渐渐习惯了。
而直至入秋,苏沉才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