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阜成门箭楼已经完全烧成了一支火炬。
刘春和周仲英打马行了两里地,到广济寺的时候,前方是一个急拐弯,街道突然变窄,有火光冲天而起。
热浪滚滚而来,让士兵们无法前进,队伍瞬间慢了下来。
这个时候,刘春身周已经聚集了好两三千人马,什么部份的都有。山东军秦军倭奴朝鲜营,手中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有火枪长矛大刀大斧,也有倭刀薙刀太刀。不过,所有人都摘下了头盔,顶着全是热汗的脑门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用问,前面的大火乃是济尔哈朗放的,想以此来阻挡北路军进攻。
济尔哈朗既然能够将自己所有的儿子带到箭楼里,又让他们在城破的时候举火***,想必是早已经下了决心之死。今日一战,没有一个建州人能活,放上这么一把火对他而言毫无心理负担。
一连出了多日的太阳,风又大。内城之中都是公卿大夫的府第,多是木制结构。火头一起,顿时烧成一片,烟火直冲上天。视线之中,一切都在热气之中扭曲。
虽然自知必死,可被这火一烧,还有有大量的建州普通人从屋中逃出来,满城之中,哭声一片。大街上一团混乱,盲目的建州人纷纷朝没有火的地方涌去。
可没火的地方都是明军,他们经过惨烈的攻城战,早就杀红了眼睛。见到剃了脑袋,后脑勺拖着辫子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通乱砍乱杀。
这杀戮加重了街上的混乱,热血淋在已经被烤得滚烫的街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不愧是战斗民族,还是有不少老得走不动的建奴和建州健壮妇人提着家什冲上街头,想同明军拼命。可惜外面实在太乱,也实在太热了。热浪袭来,瞬间都散了。
有一个妇人提一把菜刀茫然地立在边上,实在太热了,她身上衣裳被汗水沁透,湿淋淋地贴在身上,立即就引起了两个朝鲜营士兵的注意。一个士兵提起棍子一挥,就将其扫倒在地。另外一人手脚麻利地把她拖进巷子里去了。
刘春摇了摇头,他不想管,也没时间管。倒是有人看不下去,冲过去大吼:“朝鲜营的,要搞事到你们自己的防区去,这里是秦军的管辖地段,你们越界了。”
“啊!”一声惨叫,一个高丽人提着那妇人血淋淋的脑袋出来,道:“知道了,咱们不坏规矩。”
这个妇女既然已经拿起了武器,那就是敌人,杀之也不为过,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战争,就是你死我活,没有温情可讲。而且,建州老弱妇孺齐上阵,那就是打总体战,没有人是无辜的。
说来也怪,一队建奴顺天府的衙役竟然推着水车,拿着唧筒赶过来灭火。遇到朝鲜营的大棍,瞬间被打得筋断骨折,“嗡”一声就散了。
刘春气得眼睛冒火,策马冲过去,一斧柄就将一个朝鲜人杵翻在地:“狗杀才,你杀了徭役,谁来救火。你们什么也别干了,就在这里灭火吧!还想生发了,一把火烧过去,金山银海都烧尽了。”
强忍着烈火炙考皮肤的痛楚,一口气朝前又冲了一段路。身前一片清凉,放眼望去,远方是粼粼波光,原来,已经杀到北海边上了,紫禁城就在海子那边。
人更多,杀声震天,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野蜂狂舞的丛林,数不尽的铠甲闪闪,壅塞着所有的道路,耳朵里全是轰隆的响声,竟是分辨不清了。
刘春的一个卫兵拉住一个士兵高声喝问:“高杰呢,建奴呢?”
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这才发现这人矮小得厉害,简直就是个半大孩子的个头。身上还穿着一件用漆染红的竹甲,却是一个倭奴,不懂得汉语。
悻悻地丢开他的领子,就听到那边有人吼:“长矛手跟老子上,直娘贼,济尔哈朗老杀才拼命了,将西华门堵住了。咱们的人死了好多,娘的,是汉子就跟我过去,别叫鞑子把咱们看轻了。”
一队长矛手嗷嗷叫着,朝长桥上扑去。
刘春精神一振:高杰动作好快,都杀到皇宫大门口了。若我再迟上片可,说不定外庭都要被翻山鹞子给拿下了。
皇宫分为内庭和外庭两个部分,内庭不用问自然是皇帝的居所。至于外庭,则是六部等中央机关的衙门所在地,乃是建奴的决策中枢。
当年成祖皇帝修建北京城,迁都于此之后,为了避免外人对内庭的打搅,特意在外庭两侧开了两座城门,分别是东华门和西华门。
刘春:“跟我来,咱们冲过去!”
人实在太多,也骑不动战马了。没办法,他只能同手下翻身下马,大声叫喊着朝前涌去。
北海那条长桥实在不宽,沿路都看到不少尸体。有建奴,也有各军士兵,地上一汪汪全是人血,被千万双脚踩过之后,干涸成黑色的污迹。为了避免尸体挡住大军前进的脚步,有人抬起尸体朝桥下扔去。
因为冲过来的人实在太多,他们最后也被挤下桥去,摔在冰面上溜出去老远。待回过神来,又提着兵器爬起来,一步两滑向东而行。
“实在太乱了,这仗打得!”刘春在士兵的团团护卫中立在桥中,不住摇头。
周仲英大口大口喘气:“我军乱,建奴也乱。咱们至少人多,装备好,以乱对乱,最后还是咱们赢。”
刘春:“说得好,以乱对乱,谁也不怕谁。”北海上冰面宽阔,风大得厉害。将烟雾和灰尘一阵阵吹来,那些燃烧之后的灰烬如灰色的大雪,纷纷扬扬落到众人的头上铠甲上。
……
终于到了西华门,这个时候建州军已经退无可退了。整个世界最他们来说,只剩下区区一座紫禁城,区区座西华门的方寸之地。
因为被高杰如同恶狼一般咬住,济尔哈朗根本就来不及关上城门。
两军在城门前开始最后的决战,战斗也分外惨烈。
所有的建州军大约也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城已破,国已亡,两军决战一日,都付出了惨重死伤,都打出真火了。以秦军和山东军的性格,他们是不会要俘虏的。
既如此,拼命就是了,多抓一个垫背算一个。
太阳移向西面,光影暗淡下去。但火光更亮,将成千上万条正在厮杀的士兵的影子扯长,投射在红色宫墙上。
风吹来,热气腾腾,城头的积雪有融化的迹象。
垂在半空的冰凌倒挂在滴滴答答地落些冰水。
这个时候,几乎所有能战的建州军都赶到了这里,在这里聚集了大约六七百人马。至于其他人马,已散失在内城各处。
这六七百人马乃是精锐,都是青壮,身上也穿着厚实的铠甲,就其战斗力而言,因为抱着必死的决心,瞬间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已不逊色于当年入关之初的八旗主力。至于高杰和刘春的北路军,虽然还有所不足,可胜在人多,又士气如虹。
双方打了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亲朋好友死在对手刀下,早已经是结下血仇。第二次残酷血战在西华门左近再次展开。大家都不顾生死地扑上去,漫天都是飞矢,火枪声一声接一声鸣响,头顶全是劲飞的箭矢,听得人头皮发麻,却没有人抬头多看一眼。
刀枪之下,血肉四下飞溅,砍下的人头和失去呼吸的身体密密麻麻落下,生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的轻贱,因为你在杀死一个敌人的同时,也会被对手四五件兵器击中。
一辆塞门刀车被几个咬牙切齿的建奴轰隆地推过来,上面密实的刀刃如同野兽狰狞的牙齿。不断有明军被车撞中,挂在上面,根本就没有脱身的可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流尽,感觉身体渐渐发冷。
有一个山东军的力士气瞬间被凶猛撞来的刀车刺了个透心凉。此人也是勇悍,不但不退,反伸出手去死死地推住刀车,一边喷血一边厉声大吼:“开枪,开枪啊!老子今天已经杀了四条狗鞑子,值了!”
在他临死前的奋力一退之下,竟牢牢地将刀车给挡住了,在他身后是一队山东军的火枪手。
后面的建奴看着前方黑洞洞的枪口,面上同时露出恐惧之色,偏偏脱身不得。
密实的枪声响起,刀车上木屑纷纷,几个推车的建奴同时捂住被打烂的面孔,大叫着倒了下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条灰影卷来,那队火枪手瞬间就被打散了。
动手的是济尔哈朗,他已经换了一把狼牙棒,棒头倒钩上挂满了人的血肉和衣甲碎片,已变成了红色,却不知道杀了多少明军士兵。
在他身边,是一排侍卫,都挥舞着刀剑用身体死死地护卫着他们的统帅。铅弹和羽箭不听射进他们的身体,发出噗嗤声响,但他们却没有哼一声。“但凡有一口气,我建州男儿都要战斗在最后。汉人懦弱,挺不了多久的。”
济尔哈朗大声咆哮着:“战斗,战斗,有我济尔哈朗在,绝不让汉人踏进皇宫一步。只要我们还有一个建州人,大清就没有亡!”
这咆哮声听起来却是如此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