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原再次睁开眼,心头顿时一震——风怜的睫尖近在咫尺,明眸如星河凝珠,灼尽尘寰。
如瀑的黑发垂在脸上,那金色的小铃铛,尤在耳边叮铃。
“主人,你醒了。”
“嗯。”雒原想要坐起,可身子酥软,像睡了三天三夜。真气一转,才勉强起身四望。
是幻雾泽。一只机关犬蹲在脚边,像是在等主人奖赏。
“你是用机关犬找到我的?倒是聪明。”雒原一笑,“不是让你们不要找我么?”
“可是,你那么久不回来,我怕你有危险……”风怜睫羽轻颤,似有倦意。
雒原皱眉拿出机关钟一看,顿时呆若木鸡——居然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
一梦间,竟是长睡不醒。若不是已经辟谷,只怕还要饿死在幻雾泽。
梦中的点点记忆也浮现出来,“怜儿,是你把我唤醒的?”
“是啊,主人。我好困、睡、睡一会……”
风怜本就贴在雒原身上,就势一抱,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雒原的意识还在梦境和现实之间摇摆,怀中的娇躯,让他不由得想起梦中的“女儿”。
虽然只是一梦,但陪伴“小初”成长的一年时光,已在心中烙印,难以抹去。
由此可见,那最后的梦境非同小可,若不是风怜化身夜子破梦唤醒了他,说不定神魂沉湎其中,永远也不会醒来。
梦境中心境的变化,亦难以逆转。
原大侠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连男女之事都懵懵懂懂,忽然多出一个女儿,若在现实之中,必定难以接受。可在梦境中,却顺理成章地认了。
如今再抱着风怜,不再像从前那般扭捏,竟生出几分“老父亲”的怜惜。
“这傻丫头,怎么做到的?”雒原不禁暗想。看她困成那样,也不知默默守了多久,试了多少手段。
洗心决自发运转,神台一片清明,映出的是妹妹师父的嘱咐,让他“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原大侠当时没在意,自以为一向善待每一个人,不消多说。可回头看,那只是孩子气的想法,以为“有心”就够了。
真正的善待,既要有心,也要论迹。要像对孩子一样,关心其所思所想,遂其所愿。
像风怜,幽谷一见便跟定了他,言出必从,生死相随。她对自己的依恋,又岂会无因?
一味逃避,永远把她当成不通世事的“傻孩子”,又岂是善待?
真气运转片刻,久睡留下的不适尽数消除。雒原抱起风怜,小心避开幻雾,一步步退出幻雾泽。
可回到幻雾泽边缘时,天眼远望,发现有十几个修士聚在入口处。一个个神情焦躁,望向幻雾泽这边,却又不敢再靠近。
云隐只能遮蔽一人身形。雒原想了想,戴上莫相识,幻化成梦境中的“本来模样”。
而云隐则披在风怜身上,用风缠术裹起,如一团飘忽的轻雾,旁人也看不出来。
做好准备,雒原便大摇大摆地走出幻雾泽,头也不抬地向外走。
“慢着,你是什么人?好像没见过你啊。”
斜刺里横出一柄蛇形钩,刃口泛着淡紫毒光。持钩之手上刺着蜘蛛刺青,是个头发斑白的独眼妇人。
“我在幻雾泽打坐悟道了一个月,我来的时候,也没见过你啊。”雒原不咸不淡地应道。
“什么?你在幻雾泽里待了一个月?”
“你、你没陷入梦中醒不过来么?”
此言一出,倒是把所有人都引了过来。
“哼,在幻雾泽里待上一个月,早就醒不过来了。”独眼妇人冷笑一声,“跟我装神弄鬼?吃老娘一勾!”
蛇钩一抖,毒烟喷涌。
雒原侧身将风怜向岩壁边一送,单手捏起法诀。风罩前凝起一道冰墙,寒意沁骨,竟将毒烟急冻成紫色霜晶,簌簌坠地。
独眼妇人一愣,还想再使手段,霜晶被寒风一送,飞速凝成一锥,已抵在她喉咙上。
“我剑归藏行事磊落,不与妇人一般见识。”
剑归藏挥手碎开冰墙,“让路。”
一听这个名字,本已退后的修士纷纷眼前一亮,又围了上来。
“剑归藏?你就是那个一招击败长阳宗饭桶,夺了他灵剑的那个‘剑归藏’?”
“好俊的一手法术,蛇蛛夫人是炼气六层的高手,竟被他一招制服了!”
“要不是他赶走了长阳宗,咱们现在还连汤都喝不着呢……”
剑归藏微露笑意,向四周拱拱手道:“没想到,在下薄名,竟有这么多同道知晓。”
“长阳宗行事蛮横,在下的确出手小惩了一下,但‘赶走长阳宗’之功,不敢受领——告辞。”
剑归藏分开人群正要离去,却见一玄衣男子挡在他身前。头戴斗笠,腰悬一支木剑,除此再无外物,像是一剑修。
“东海剑修?有意思。”玄衣男子木剑斜指,剑尖吐出三寸青芒,“接我三招,验验你的成色。”
话音未落,剑气已如瀑倾泻。
雒原急退七步,真气疾转,连凝三道冰墙。
可冰墙甫一成型就被剑气绞碎,木剑连破三墙,势不可挡。冰渣迸射间,剑尖已追至眉心。
雒原风羽加身,风罩在剑尖上硬抵一下,借力身形疾退,总算躲过了剑气余波。
“这一剑沧浪三叠,比你东海剑法如何?”玄衣男子语带嘲讽,并不急于追击。
雒原不禁暗自心惊。对手表现出的修为,是凝元顶峰,但剑意凌厉、浮空自决,隐然已有筑基御物之境。他这“半个筑基”,完全不占上风。
更何况,他本不想起冲突,谁知道这怪胎怎么会盯上自己,非要分个高下?
“不出剑么?那就接我第二招吧——墨舞长龙!”
木剑一抖,剑气如泼墨般晕染天地,苍白的岩壁瞬间爬满蛇形墨纹,脚下岩地如化作墨池。
顷刻间,千百条墨蛟破土而出,从四面八方袭来,将退路全部封锁。
雒原真气疾转,飞快凝出一系列法术。【破幻开眼】洞开,已看清虚实——千百墨蛟大多是幻象,只有六道是真正剑气所凝。
真灵气一落,数道青藤拔地而起,交缠与头顶,如伞如盖。
雒原自创的二阶法术【青萝帐】,以真灵气驱动,足以抗下凝元修士全力一击。
玄衣男子瞳光一缩,木剑剑芒陡涨,贯穿于地。霎时间,剑鸣如万壑松涛,墨池深处翻涌出千重剑影,每道剑影都似险峰倒悬。
“千峰碎云!“
剑啸似万壑雷鸣,千峰倒影轰然崩解。每一块碎石都化作锐利剑罡,如暴雨般穿透青萝帐。
长空墨蛟之影亦同时落下,剑气对冲,将藤蔓之盖碾成齑粉,迸溅出一团残血碎肉……
“什么剑归藏,不过如此。”玄衣男子冷哼一声,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可笑容刚刚浮现,灵目一扫,却发现飞溅的血肉皆是幻象,一团浓郁的墨气,并未被剑光绞杀。
墨气之中陡然亮起五色灵光,一道虹光如螺旋之箭,龙吟破空。
“不好!”
玄衣男子心知不妙,连忙调转剑柄一叩,剑光从地上掀起一块丈许岩盾挡在身前。
螺旋之箭轰击在岩盾上,迸溅的灵气乱流似万矢穿空。
玄衣男子纵身疾退,剑气游身,还是难以尽数挡下。几道灵流刺在头肩,顿时魂神剧痛,木剑脱手。
玄衣男子脸色剧变,踉跄翻飞,躲过追击的两道灵箭,退出了足有百丈之远。
“咳、咳,魂刺……”玄衣男子斗笠被掀开,国字脸上,一缕鲜血从额头留下,显出几分狰狞。
“你、你连一招剑法都不会,算哪门子剑修?你分明是伪装的魔修!”
此言一出,围观之人有的后退,有的手按武具,神情各异。
那玄衣男子看似出剑磊落,实则满是心机——他第一剑、第二剑堂堂正正,有收有节,又都是水系剑招,乃是有意误导。
第三剑紧接第二剑,形如偷袭,又忽然换成从下方攻袭的土系剑招,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还好雒原有法宝傍身。借“墨舞长龙”的墨气遮掩,墨砚放出魔气护身,挡下了致命一击。
暗自心惊的原大侠立刻反击,以幻术抢回先机,雨落弓射出“飓蛟出渊”、混以魂刺,算是还以颜色。
交手虽是电光火石间,但双方都看清了对面的底细。
雒原没了古剑和剑魂之后,正道的功伐手段十分匮乏,能依赖的唯有梦境中千锤百炼、推陈出新的法术。整个从“剑修”变成了“术师”。而压箱底的手段,都见不得光。
但被污蔑为魔修,原大侠定要反击,他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还反咬一口?哼,谁告诉你,我是剑修了?”
剑归藏拨开墨气现出身形,银弓连弹,飞射出一连串的一阶法术。
玄衣男子魂伤未平,忌惮灵气中暗藏魂刺的手段,不敢硬接,只能一味躲闪。
那连绵如雨,倾泻不绝的法术,也看呆了一众旁观者。
虽然都是常见的五行通法,但衔接之紧、组合之妙,都让人大开眼界——此人显然是在术法之道上沉浸多年的高人,的确不是剑修。
“我东海之人,不拘泥于门派之争、大道之别,凡可用者,皆是我道……”
剑归藏御风驾雾,飘忽变幻,不给玄衣男子剑气反击的机会,“我剑归藏一生所学,兼蓄并包,返璞归真,古今同传的五行法术,就是我手中剑。”
剑归藏清声郎朗,单手轻挥木剑,道道灵光从干枯的“木棒”上涌出,凝成一个又一个法术。
“你也可以参照古法,称我为——巫师……”
“木棒”一挥,一道火浪、一道风劲,一道雷光忽然凝合成二阶法术【风火雷动】,出其不意,势若惊雷。
男子躲避不及,浑身陡然灵光暴涨,剑气如龙,硬生生接下了霹雳雷光。
代价,则是须发焦黑,彻底露了底——玄衣瞬间被撕碎,露出了护身灵袍上,黑黄相间的山纹。
“哈!果然是长阳宗的鼠辈!”剑归藏朗声一笑,“旁人也不会轻易认定我是剑修。想是那金世统被我一剑击败,便咬定我是剑修,可笑,可笑。”
“而你,藏头缩尾地扮成散修,处心积虑地混进地底,不会只为了给那饭桶报仇吧?想必是另有所图。”
几句诛心之言,让须发焦黑的男子脸色也黑成了一片。他既无法取胜,又被揭了老底,自然不敢再纠缠,众目睽睽之下,驾起剑光,狼狈而去。
四下寂静片刻,忽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剑归藏,果然名不虚传!”
“长阳宗的鼠辈——哈哈,真是痛快!”
“还好我们散修中有你这样的高手,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
剑归藏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那人修为不俗,长阳宗看似退却,实则必有图谋。诸位,多加小心了。”
说完,剑归藏挥挥手,带着一片模糊的云雾,越众而去。
…………
原大侠看似淡定,实则这一战赢得相当勉强。
长阳宗若有图谋,不会只派一人前来。他想要卸下“剑归藏”的身份,换个模样,一路上竟找不到机会。
这地底,比一个月前更热闹了几分。没走出多远,就见一片开阔的平地上纷纷攘攘,汇聚了不少人。
说是“聚”,可彼此之离得得老远。有的支起帐篷,有的躲进岩洞、布下粗浅的遮挡法阵,甚至还有人浑身赤裸地躺在地上,远看倒像是一座难民营。
天眼一望,赫然发现人群中愁眉不展的龙澈,还有一旁貌似昏迷不醒的水自流。
再一细看,这里每一伙人当中,必有一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想来是中了幻雾泽的道,陷入梦境中无法转醒。
雒原急切想要上前,却又想起自己的“身份”——虽然水自流和龙澈信得过,但莫相识和云隐之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沉吟片刻,雒原低调绕行,寻到一处偏僻的岩洞,以法术遮掩洞口,取出隐溪庐阵盘。
布置好“混沌地渊阵”,从阵底淤泥穿越至隐溪庐,只觉神清气爽,像是回了家一般。
卸下伪装,将呼呼大睡的风怜放到床上。雒原喘息片刻,便披上云隐,再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