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北他们来我家之前,我正在里屋书桌上摆弄祖上传下来的一套铜铃。
这套铜铃一共七个,大小不一,厚薄不同,铸造的具体时间很难考证了,但时间至少跨越了数百年。按常家族谱里第一代先祖的说法,最早的一个应该铸造于战国,最晚的一个成于西汉,都是历代名匠所铸造,从铜铃的铸造风格和装饰纹样上看,先祖的说法应该是对的。但这七个不同的铜铃,是如何组成一套,又被常家凑齐的,族谱上并没有说明,这也是我非常好奇的地方。
但按照族谱的说法,这套铜铃凑在一起,应该是在唐玄宗时。而七个铜铃凑全时,它真正的作用也才体现出来,这是一套镇魂铃。鬼魅出,铜铃鸣,七铃同鸣,斗阵成。常家一直认为,所谓的鬼魅,并不是有形的实体,它只有通过幻化,迷惑世人,乱其心智,占其心魄,控其心性。鬼魅之所以这样去做,只是因为怨念未了,需要借助人的有形之体来完成。
而这七个铜铃,对应了七种鬼魅幻化的形态,不论它以什么形态出现,总会有一个铜铃发出撞击声。按现在物理学的说法,应该算是同频共振的效应吧。当铜铃响起时,铃声的穿透力会让被鬼魅迷惑的人瞬间清醒,鬼魅无法乱人心智,也就自行离开了。
先祖找到并组合成这套铜铃,逐步摸索出一套让铜铃发挥出最大功效的办法。这些铜铃的内壁上都铸有铭文,里面记录上春秋到西汉一批阴阳大家的修练心法和符咒,咒符这东西,实际上是施法者通过呤诵的方式,利用人声,铃声而形成的一种特殊的场,这种场会对鬼魅惑人产生强烈的制约作用。
找到了铜铃正确的使用方式,并经常家几代人的不断尝试,才有了常家在后世巫祝五姓中的地位,而这套铜铃也见证了常家在历史烟云中的起起落落。
铜铃放得时间久了,会氧化,会生锈,这些锈迹会改变铜铃发出的声音。所以按族谱的要求,常家人每月都要把铜铃取出,用松油和朱砂轻轻涂抹,再用棉布擦干净。而这个传统,常家人也坚持了近千年。胡安北进院前,我刚刚把铜铃擦拭完,挂在笔架上晾干,没有来得及放入匣子里。
而此刻铜铃的轻响,就是从隔壁书桌的笔架上发出的。
北京初夏的夜里,微风轻拂,院里石榴树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铜铃的声音隐在树叶声中,和谐而安宁,没有一丝的突兀,胡安北和彭玉书并没有觉出异样,继续饶有兴致的聊着,我坐直了身体,仔细分辨着铃声的不同,心下却是无比的诧异。
常家的小院也有快三百年的历史,从七世祖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其间世事变幻,有过短暂的离开,院子和屋子也有过几次翻新和重建,但常家人都知道,这老宅与寻常的四合院有很大的不同。
这个院子下面有一块由青石板拼接成的石头地基,厚半米,这些石板严格按照五行八卦排列,其上又有十八个地孔,接天地之气。石板与石板之间,并不是一般的泥石勾缝,而用的青铜烧铸灌浆,将整个地基连接成一个整体。如果将地上建筑拆除,从空中俯瞰,有点像一个巨型的电路板。院子,房屋,鱼池,灶台,树木都建在青石板上,每个却都有固定的位置,在整个布局里,有着重要的作用。不论如何翻建,它们位置不能有丝毫的差池。
这个排列画成平面图,便与铜铃的斗阵相吻合,像个古代的铜镜埋在地下,它可以将游荡的鬼魅挡在院外,但外人完全看不出其中的奥妙。
从我记事起,从没发生过屋里镇魂铃自己鸣响的事情。
但这一次,镇魂铃的轻响确确实实从隔壁传来。仔细去听,这铃声和平常还有很大的不同,有节奏,有韵律,七个铜铃交替响起,像是一首音调简单的古曲,时隐时现,悠远而绵长。
难到有什么鬼魅进到了小院,但这鬼魅是如何控制了铜铃?一般的鬼魅闻铜铃之声,避之不及,能以铜铃弹奏的,实在让人惊骇。
我在这边胡思乱想着,忽然发现,胡安北和彭玉书的谈话停了下来。我抬头细看,才发现胡安北好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倚靠在了沙发上。但他的两手紧紧扣住沙发的扶手,不但青筋暴起,指尖还在不停的颤动。他的身体也不像是正常睡眠时的松弛状态,显得非常的僵硬。很快,他的头颈向后仰去,这时,我们都注意到,胡安北的眼睛是睁开的,只是眼白上翻,像是昏厥过去一样。
彭玉书显然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把胡安北推醒,我连忙拽住他,示意先不要动。然后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又摸了一下他的脉搏,胡安北的呼吸均匀,脉搏有力,头顶没有虚汗,并不像是身体虚弱或突发急症引起的昏厥。
我转过台灯仔细观察,胡安北的面色比刚进门时还要红润一些,太阳穴的青筋凸显出来,和着呼吸的节奏,上下的跳动,而他的印堂上却有一团明显的青灰色。我按了一下他的手臂,肌肉完全绷紧,甚至可以听到他骨节之间发出的轻微脆响。而就在此时,我听到在他的喉咙深处,隐隐的有声音传出,我凑过去仔细的辨认,竟然好像是一出京剧的曲牌,而那节奏与我之前听到的铜铃之声一般无二。
这不禁让我心下骇然。胡安北此刻的状况,绝非身体上出了问题,倒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可我家的小院下面的斗阵可以说百鬼难近,百毒莫侵,而镇魂铃是驱妖治魅的灵器,这东西是如何进来的?胡安北虽然嗓子动过手术,但身体强健,阳刚之气很盛,这东西怎么能上的了他的身?
我一时也没有了判断,想想先不去纠结事情的原委,转身进了里屋,从抽屉的小木匣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青瓷香炉,又拿出一根檀香。这檀香不是一般的香,是江西道教龙门派一个朋友特意为我制作的,里面有几味少有的药材,又在一个封闭潮湿的洞穴制作,之后放在火盆架上熏烤,整个制作时间要小半年。这檀香又被称为回魂香,有很强的聚神驱邪的功效,以香敛神是中国传统方术中的重要手段,古人在绘画、弈棋、舞剑之时往往要焚香,其实倒真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为了更好的进入神游的状态。
我又拿出针灸用的针盒,回到客厅。点上香,在胡安北的人中、内关、劳宫三个穴位上捻上银针,坐在他身边,看他的身体变化。
回魂香的味道非常特别,像是淡淡的兰花香味。这味道弥漫开来,人的头脑却越来越清晰。彭玉书见我这一切做的有条不紊,也慢慢放下心来,坐回到椅子上。
我转过头问彭玉书,胡安北以前是否出现过这种情况?他嗓子的手术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彭玉书苦笑着摇摇头,告诉我,虽然他自小就和胡安北认识,算是几十年的发小儿,但从来不知道胡安北有这个毛病。胡安北人很率直,也热心,从朋友的角度无可挑剔,但有一点一般人接受不了,就是隐私感很强,对别人的防范心很重。
胡安北自己的房间从来不让别人进,他的书也从不外借。彭玉书这样几十年的朋友,一样没进过。二十多年前,彭玉书知道胡安北手上有套《闲情偶寄》的善本,恰好与自己正做的研究有关,软磨硬泡甚至以绝交相威胁,只求借来一阅,但没用,不借。
胡安北的生活非常有规律,雷打不动,每天要炼晨功和晚功,晨功在故宫墙外的筒子河,晚功在自己院子里。晨功还好,他炼晚功时,院门紧闭,灯火全熄,但却从不练唱腔,院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他是怎么练的,但有一条,哪怕是隔壁家失火,警察来砸门,这院门也不会开,一些要等到他练完功为止。
说到这里,彭玉书叹了口气,和他相识的几十年里,早上十点之前,晚上九点以后,他是从没见过胡安北的,所以我问的前一个问题,他并不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今天晚上,胡安北耽误了晚功,又昏厥过去,他也是头一回见。
而后一个问题,彭玉书足足讲了半个小时,和我最初的设想完全不同,胡安北嗓子的问题并不完全是因为病,按彭玉书的说法,纯粹是嘬的。
前文我提到,胡安北六十年代时成了京剧团的台柱子,不光是表演上,团里的新戏新本子基本都出自他的手笔,那阵子,胡安北还跑到北京电影厂,跟人系统学习了舞美设计,道具制作,打算把新戏的舞台和服装设计也重新改良了,可惜团里经费紧张,才搁了下来。但在胡安北的心里,对传统京剧改良的念头,他是从未放下过。
这在今天看来,完全是一个优秀演员求知上进的表现,可在六七十年代,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鹐,子知之乎?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