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京剧名角儿胡安北并不熟识,虽然偶尔去戏园子听上一出,但对京剧其实是门外汉,更不会像那些票友一样,以认识那些名角儿为荣,和他认识,纯属巧合。
胡安北是北京城的京剧大家,现如今六十岁出头的年纪,学戏却有五十五年,登台表演的经验也有快五十年了。胡安北入梨园,完全是家传,他们家三代的铜锤花脸,一代比一代出名。
和他熟识的人都说,胡家人是天生唱花脸的料。身材魁梧,口大面方,嗓音浑厚,不用上妆,不用行头,只往那儿一站,就有一股子强悍的气场,不用开嗓,就能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可偏偏胡家三代,一代比一代的好学,一代比一代的入戏,据说胡安北年轻时,祖孙三代在一个大桌上吃饭,绝不会聊闲天,而要用戏里的对白,边唱边吃边讲边学,那阵子,能去胡家蹭顿饭,绝对够票友吹上一年的,涨见识,过戏瘾啊。
到胡安北这一代,戏班子没了,他就加入了西京京剧团,成了拿工资的人民艺术家,但无论形式如何,胡安北一直是团里的台柱子。
胡安北有家学,但和一般戏剧演员还是有所不同。虽然小时候的生活基本上完全是学戏练嗓,单调而乏味,但他却主动和父亲商量,坚持学业,一直上完了高中。学业与唱戏两不误,他十六岁登台,一个在校高中生,却沉稳老练,博得好评如潮,胡安北也算是梨园圈儿的第一人。
胡安北进入京剧团之后,好学的特质更是完全显现,他演出之余,就偷偷跑去北大蹭课,时间长了,很多教授都以为他真是学校的正式生,他课业又好,对老先生极尊重,以至很多老先生建议学校,让胡安北当班长,学校这才发现这个胡安北竟然是个来蹭课的,还一蹭已经三年多了。
胡安北的好学勤勉,还是感动了校方,在他交出了一篇出类拔萃的毕业论文之后,破格给了他一个北大进修文凭。而他在古代诗词,歌赋,戏剧上的天赋,让他六十年代初时,年仅二十五岁成了北大的外聘课座讲师,又是梨园圈儿里的佳话。
胡安北的学识其实全部用在了自己钟爱的京剧事业上,求学的经历,让他在京剧团的戏剧创新,新戏创作上,展示出超人一筹的能力,到六十年代时,京剧团的新戏基本上都出自他的手笔,他渐渐成了团里的编剧,剧本,导演兼演员。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果胡安北只是个演员,一个平时在团里喝喝茶聊聊天,有自己的角色来点个卯的铜锤花脸,如果胡安北不花那么大力气去搞新戏创作,如果团里的领导没那么重视他的创作才能,也许故事会变得平淡无奇,可惜,世事难料,永远不会有那么多事后的可能。
胡安北的人生因为他的好学发生巨大的转变,这里我卖个关子,先把我和胡安北的相识聊了,他怪得离奇的人生经历,后面再详细讲。
我和胡安北其实住的很近,只隔了三条胡同,偶尔也会在早点铺子碰个照面,顶多眼熟打个招呼而已,并不知彼此的身份。
八五年的夏天,我四十二岁,胡安北应该是四十五岁。
一个搞金石篆刻的朋友彭玉书,带着胡安北来了我家。彭玉书是我们这片儿的学问家,虽然不是什么研究员、教授,但他在金石上的造诣,还是远近闻名。但这个人有点神叨,也许是家里收的钟鼎盆盏之类古物多了的原因,最信鬼神,当然,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与我相熟。
他带胡安北来拜访我,却是胡安北一再跟他央求的结果。胡安北不知是从哪听说,我对老北京的掌故,历史上的一些隐秘故事,各朝的野史传说非常熟悉,便一直想来聊聊。
胡安北从外貌上看,并不像个做学问的人,衣着很是随便,倒很像个江湖人士。我那时候还是有点心高气傲,有点以貌取人,话里话外多少有点慢待。但胡安北一点没有不快,反而更是谦逊,但一聊之下,他的见识让我大大吃了一惊。
他对于中国文化功底之深,是我认识人当中数一数二的,诗书乐画无一不通,历史民俗信手拈来,更不必说文化人中的一些趣闻轶事,侃侃而谈,引人入胜。我心里不禁大为奇怪,如此的学识,怎么会跑到我这里请教呢?
胡安北倒是坦诚,他告诉我,京剧从戏剧的角度看,它是艺术,从历史的角度看,它是文化,从哲学的角度看,它是思想,从民俗的角度看,它是故事。京剧剧本的创作,历史上有太多的顶尖文人,太多的名臣士绅,太多的世外高人参与其中,既有故事性,又有很强的思想性,哪怕是一出折子戏,都可以讲出大段的背景和源流。可惜近百年间,对它的保护和挖掘不够,能传下来的,现在不到一两成了。
这些年,京剧越来越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喜欢听戏的人也越来越少,胡安北倒不认为是听众欣赏口味的变化,而是京剧创作上出了问题,戏剧创新上缺乏变化。比如,《打金枝》这出传统戏,你演的重点在情节上,那他就是一出伦理道德戏,但如果放在故事发生的背景上,那就是一出宫廷政治戏,可惜,没人想过把它换个角度演来试试。
传统京剧太一板一眼了,太照本宣科了,总是带着百年不变的脸谱对着观众,你唱腔一起,老戏迷就知你下一句是什么,没有新意的戏,谁又愿意老看呢?
传统京剧的发端和成熟在清代,这与当时的政治、文化环境密切相关,某种意义上说,传统京剧是符合当时政治的需要,胡安北的设想是,在源头上多一些探索,用现今相对客观的角度重新审视传统剧目,用新的手法和表达方式,让传统剧目焕发不一样的魅力。这也就是他来找我聊天的原因。
胡安北的想法我完全赞同,自己虽不是戏迷,但对很多戏的背景故事,特别是那个年代创作者对真实历史的篡改倒是很熟悉。而他感兴趣的,隐藏于历史犄角旮旯的尘封往事,有常家十几代人不遗余力,终年不辍的族谱记载,倒是可以做一些有益的补充。
我们几个一但进入历史长河里的细小漩涡,很快便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交流的过程中,我注意到,胡安北说话的声音非常的低沉沙哑,与常人不同的是,他在一些长句中,会主动的断句,有时一个句子甚至要断三四次,显得非常的不连贯。这个现象绝不是我们常见的口吃,口吃更多的是一种无意识行为,说话的人并不知道会在哪里中断,而一但中断了,又会因为心理上的原因,无法继续吐字。但胡安北明显是有意识的,主动的在断句。
胡安北自小练功,吐字发声是基础,按理说,这个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如果这是习惯性的,那他根本不可能登台表演,更不要说成为名角儿了。
我心里藏不住事,借着给胡安北和彭玉书换茶,暂时停下话题的当口,我把这问题问了出来。
胡安北显然对我的突然发问,没有心理准备,愣了一下,看着面前茶杯里缓缓升起的热气,足足有半分钟,才苦笑了一声,说道:“常先生,不瞒您说,我的嗓子几年前动过手术,前两年连话都说不出,这两年好些了,我也在努力的练习,只是能不能再登台演出,就要看天意了。”
这短短的几句话,胡安北足足说了一分多钟,断断续续,更加的不连贯。而说完,眼睛也垂了下来,但我还是能看出他满眼的惆怅。
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我是多么的不该问。对于一个京剧名角,没有了嗓音,那他就什么都不是,而空有一身本事,发不出声,对一个演员而言又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我无疑揭了胡安北的伤疤,顺手还撒了把盐,心下万分的愧疚,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安北显然意识到我的尴尬,抬头冲我笑了笑:“常先生,嗓子是十几年的老毛病了,天意使然,怨不得旁人。上不了台,我还可以写本子,编新戏,带徒弟,我是早看开了的,不说这些,还说刚刚白莲教的事,你觉得他们请神的仪式,真的是来源于鲁南皖北的地方戏?这些戏种会和攞教有关系吗?”
我们重新回到一百多年前纷乱的历史中,但我心里却意识到,刚刚胡安北的话里,听上去是一种自我开导,但总让人隐隐觉得他内心里的不甘,将未了夙愿归于天命的,往往并不是真正想开的人,至少历史上这样的抑郁者比比皆是。但不管怎样,他依旧热爱京剧,并努力用其他的方式奉献这份热爱,这份情怀足以让人敬重。
我们一路谈下去,时间很快过了十点。我家里的客厅并没有挂钟、座钟之类的计时工具,大家兴致正高,没人注意到入夜已深。但也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里屋轻轻的传来了铜铃撞击的声音。
(稚子弄影,不知为影所弄;狂夫侮像,不知为像所侮。化家者不知为家所化,化国者不知为国所化,化天下者不知为天下所化。三皇,有道者也,不知其道化为五帝之德。五帝,有德者也,不知其德化为三王之仁义。三王,有仁义者也,不知其仁义化为秦汉之战争。醉者负醉,疥者疗疥,其势弥颠,其病弥笃,而无反者也。--《化书》)